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踏雪楼帐幔,青灰色云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甘草与当归混合的草药香。
她终究还是被弟子们从海边强行带回了山门,连最后一点留在海边等消息的执念,都被硬生生打断。
“阿宁,你醒了?”守在床边的乔婉娩见她睁眼,原本耷拉的肩膀瞬间绷紧,眼底爆发出惊喜的光,转身就要去喊医师,却被徽宁伸手轻轻拦住。
她的指尖冰凉,好似带着海水湿意,让乔婉娩下意识顿住脚步,连忙回身握住她的手,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过去:“别急着动,医师说你是劳累过度加上风寒入体,得好好歇着。我刚温了药,不烫了,先喝了好不好?”
徽宁撑着虚弱的身子想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脖颈处因连日熬夜、风吹日晒而起的淡青色细纹,连下颌线都透着明显的疲惫。
乔婉娩见状,立刻上前扶住她的后背,小心翼翼地垫上软枕,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慢些,你身子虚,别逞强。”
“海边……可有消息?”徽宁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字字咬得清晰,透着掩不住的急切,“相夷他……有没有踪迹?”
乔婉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寒冬冻住的湖面。
她缓缓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布料纹理里:“还……还没有。紫衿他们分了五队,把近海的礁石、岛屿,连漂浮的木板都查遍了,只找到了相夷的配剑‘少师’,沉在浅滩的礁石缝里……阿宁,你都昏迷两天了,医师说你再这么熬下去,身子会彻底垮的。你要是也倒下了,四顾门怎么办?弟子们怎么办?”
“少师”二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徽宁心上,让她瞬间如坠冰窖,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掀开被子,挣扎着要下床,双脚刚触到冰凉的地面,便因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膝盖重重磕在床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乔婉娩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将她稳稳搀住,眼眶通红地劝:“阿宁!你别这样!相夷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你的身子,不然等他回来,看到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该心疼了!”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揉着徽宁磕到的膝盖,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受了伤的孩子,“听话,先回床上躺着,我去把药端来,咱们喝完药,慢慢想办法,好不好?”
徽宁却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扶我去议事厅。我要清点弟子,安排后续的搜寻,还要……稳住四顾门,不能让它就这么散了。相夷不在,我得替他守住这里。”
乔婉娩看着她眼底燃着的那点微光,知道劝不动,只能无奈点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步一步往议事厅走。
议事厅里早已没了往日的热闹。原本能容纳百人的大厅,此刻只稀稀拉拉坐着十几名核心弟子,及近五十名普通弟子。
他们有的裹着渗血的绷带,有的手臂悬在胸前,衣摆上还沾着未洗去的血渍与泥污,一个个面色憔悴,眼底满是茫然,像迷失在风暴里的孤舟,连坐都坐得不安稳。
见徽宁进来,弟子们纷纷起身,动作迟缓而沉重,却没人说话。
沉默像厚重的雾,笼罩着整个大厅,连烛火跳动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每一声都敲在每个人心上,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徽宁走到主位旁的椅子坐下——那是李相夷曾经的位置,如今椅面空着,扶手上落了层薄尘,透着刺骨的冷清。
她抬手按住发疼的额头,指尖传来的凉意让她稍稍清醒,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都很难。
门主失踪,师兄下落不明,金鸳盟还在暗处虎视眈眈,连山下的分舵都被偷袭……可我们不能散。
四顾门是门主一手建起来的,‘守护苍生’的初心,是我们当初对着山门立过的誓,不能就这么丢了。”
话音刚落,人群后排突然传来一声冷哼。
一名脸上带着疤痕的弟子猛地站起,腰间的佩刀撞在桌角,发出“哐当”的刺耳声响,打破了死寂。
“初心?”他眼神带着怨怼,声音像淬了冰,“要不是李相夷一意孤行,非要去赴那东海之约,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听不进半句劝,我们怎么会被金鸳盟趁机偷袭?前几日山下的分舵,不就是因为主力都去了东海搜救,才被金鸳盟一锅端了吗?现在他自己生死不知,倒要我们跟着受苦,这就是所谓的‘初心’?”
“就是!”旁边一名年轻弟子立刻附和,声音带着慌乱的尖细,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我早就说了,金鸳盟势大,不是我们能硬碰硬的,偏要去逞能。
现在倒好,门主没了,分舵没了,再过些日子,连山门都要保不住了!我们留在这里,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还有个弟子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却字字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娘还在老家等着我,我当初来四顾门,是想跟着门主行侠仗义,护一方百姓,不是来送命的……现在这样,不如散了算了,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回去给我娘尽孝。”
几句抱怨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不少弟子脸上都露出动摇的神色,交头接耳的声音渐渐响起,有的唉声叹气,有的低声议论退路,原本就沉重的气氛,更添了几分混乱,连烛火都似被这股颓气吹得摇晃不定。
宋徽宁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名弟子——从那几名满脸怨怼的人脸上,落到那些依旧沉默、却悄悄攥紧拳头的人身上,再到角落里低头抹泪、却没说一句要走的女弟子。
她的眼神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沉静力量,像冬日里未化的雪,冷冽却坚定。
等厅内的议论声渐渐小下去,重新恢复安静,她才缓缓开口:“门主赴约,不是为了自己的‘天下第一’名声,是为了找师兄的下落,为了给西郊山谷死去的弟子讨公道——那些弟子,有你们的兄弟,有你们的同门。”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却更显坚定:“但我不勉强大家。江湖路难走,保命没有错。
愿意留下的,我们一起继续找门主,守着‘守护苍生’的初心,守住四顾门的山门,哪怕只能多护一方百姓,也是我们的本分;若想走的,我不拦着,账房里还有这些年积攒的银钱,每人都能领一份,拿着钱找个安稳地方过日子,从此与四顾门无关,往后江湖再遇,我们依旧是朋友。”
话音落下,厅内依旧沉默。
过了片刻,一名断臂的弟子缓缓站起。
他左边的袖子空荡荡的,风一吹便晃荡着,那是前几日护着药圃、被金鸳盟教徒砍伤的,伤口至今还在渗血。
他声音沙哑却格外坚定,目光扫过那些动摇的人,最后落在徽宁身上:“宋姑娘,我不走。三年前我被山贼追杀,爹娘都被害死,是门主救了我的命,还帮我安葬了爹娘,让我有了容身之处。四顾门就是我的家,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跟着您找门主,跟金鸳盟拼到底!”
“我也不走!”另一名负责药圃的女弟子立刻附和,她眼眶通红,却挺直了脊背,手里还攥着一本写满草药笔记的册子,“门主教我们‘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不能因为一点困难就放弃。
就算门主不在,我们还有宋姑娘,只要您领着我们,四顾门就散不了!金鸳盟害了那么多人,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
“对!我们不走!”越来越多的弟子应声站起,原本茫然的眼底渐渐燃起微光,像黑暗中点亮的星火,汇聚成一片温暖的光,“找门主!抗金鸳!守山门!”的呼喊声渐渐汇聚,越来越响亮,响彻整个议事厅,压过了所有的动摇与抱怨,连烛火都似被这股士气映得更亮了。
徽宁看着他们,眼眶一热,强忍着泪水不让它落下。
她站起身,握紧了腰间的凝雪剑——那冰凉的剑鞘,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也是对李相夷“守住四顾门”的承诺。“好,既然大家信我,我们就一起撑下去。”
她的声音重新变得沉稳有力,带着清晰的条理:“一路由紫衿、江鹑带队,继续在东海及周边搜寻门主踪迹,重点查探有渔船停靠的村落,若发现线索,立刻传信回来;二路由石水、彼丘、汉佛统领,加固山门,在山下十里内布下三道暗哨,联络曾经交好的门派,互通消息,绝不能再让金鸳盟偷袭得手。”
踏入阁内,看到徽宁伸手抚过蒙尘的琴身,指尖微微颤抖,乔婉娩的心也跟着一揪。
她走上前,轻轻从身后抱住徽宁,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声音温柔得像羽毛:“阿宁,别硬撑了。这里没有别人,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我陪着你呢。”
这句话像一道开关,瞬间击溃了徽宁所有的防线。
她靠在乔婉娩怀里,积压了多日的担忧、恐惧、委屈与无助,全都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乔婉娩的衣襟,她却没动,只是轻轻拍着徽宁的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相夷那么厉害,肯定能平安回来的,咱们还有弟子,还有四顾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徽宁的哭声越来越大,从压抑的哽咽变成放声的痛哭,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煎熬都哭出来。
乔婉娩耐心地陪着她,时不时轻声说一句“我在呢”“别怕”,直到徽宁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才递过帕子,帮徽宁擦去脸上的泪痕,柔声说:“累了吧?我扶你回房歇会儿,鸡汤应该快好了,喝了汤睡一觉,醒来咱们再想下一步。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着你,陪着四顾门,等相夷回来。”
徽宁点了点头,靠在乔婉娩的搀扶下,慢慢走出踏雪阁。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