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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溪水般潺潺流过,转眼入了夏末,空气里多了几分黏腻的潮热,连晚风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
谢知还近来很忙。边境虽无大战,但几股流寇时有骚扰,军务文书堆满了案头。他常在书房待到深夜,烛火映着他紧蹙的眉头。偶尔直起身活动僵硬的肩颈时,目光会掠过书架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方洗净的素帕,以及一本他闲来翻阅,却总在某一页停留许久的药草图谱。
那盒杏仁与蜂蜜送出后,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谢知还面上不显,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搔着,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失落。他告诉自己,军务繁忙,无暇他顾。可萧玦前日邀他过府品鉴新茶,他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只因隐约记得,归无雁似乎也会到场。
结果那日,归无雁因医馆临时有重症病人,并未出现。谢知还对着满室茶香与萧玦了然的目光,只觉得那上好的龙井入口也带着些许涩意。
而归无雁,也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医馆的日常依旧,问诊、抓药、研磨,循环往复。只是他捣药时,听着那规律的“笃笃”声,有时会想起马球场上急促的马蹄;分拣药材时,看到性温润肺的杏仁,动作会微不可察地慢上一拍。
那罐蜂蜜被他收在柜中,不曾动用。直到前几日,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久咳不愈,家中无力购买昂贵的润肺膏方,他默默取了些杏仁,又舀了一小勺蜂蜜调水给那孩子。看着孩子母亲千恩万谢地离开,他站在药柜前,看着那缺了一角的蜜罐,心里某个角落也仿佛随之塌陷了一小块。
他清楚谢知还送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不动声色却步步紧逼的靠近。他本该更坚定地退开,划清界限。可那日酥山的甜,那人带着尘土与汗水却异常明亮的笑容,还有此刻怀中这方被他指尖摩挲得微微发暖的……本该归还却迟迟未动的帕子,都成了理智之外的变数。
这夜,闷雷在云层里翻滚了半宿,终于化作倾盆大雨砸落下来,哗啦啦的声响充斥天地。
谢知还刚处理完军务,正准备歇下,亲卫却在门外禀报:“将军,靖安王府派人送来口信,说归先生一个时辰前离府归家,未曾带伞,王府的马车又恰都被派出,王爷担心归先生淋雨染恙,特来告知将军。”
口信送得迂回又刻意,萧玦的心思昭然若揭。
谢知还心头一紧。从王府到城南医馆,路程不近,这雨势……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人浑身湿透、孤零零走在夜雨里的样子。
“备马。”他抓起一件厚实的斗篷,毫不犹豫地踏入雨幕中。
雨水冰冷,打在脸上生疼。谢知还策马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心中莫名焦灼。他不断催马,目光急切地扫过雨幕,搜寻着那个清瘦的身影。
终于,在距离医馆还有一条街的拐角,他看到了。
归无雁并未如他想象的那般狼狈疾行。他只是安静地走在屋檐下勉强能遮雨的地方,步伐依旧平稳,青衣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单薄的身形。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不断滴落,他却恍若未觉,微微仰头看着被雨线切割得模糊的夜空,侧脸在朦胧的雨汽里显得格外苍白,也格外寂静。
那一刻,谢知还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勒住马,翻身而下,几步走到归无雁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前方吹来的冷风。
归无雁察觉到动静,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看向他。雨水顺着他长而密的睫毛滑落,像泪,却又比泪更冷。他看到谢知还,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只是被雨水浸泡过的声音带着些许微哑:“将军?你怎么……”
话未说完,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而厚实的斗篷已经劈头盖脸地将他裹了个严实,隔绝了冰冷的雨水和寒风。
“王爷府上的人都是摆设?明知有雨,也不备车马?”谢知海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责备,甚至有些凶,但动作却截然相反。他用力拢紧斗篷,确保寒风灌不进去,又抬手,用自己尚且干燥的衣袖,有些粗鲁却又无比小心地替他擦拭着脸上和发上的雨水。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武将的利落,却又在触及对方冰凉的皮肤时,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归无雁被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弄得怔住,忘了反应。斗篷内里残留的、属于谢知还的体温和气息霸道地包围过来,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脸上被衣袖擦拭的触感略显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知还。将军的头发和衣衫也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眼神里的焦灼还未完全褪去,在昏暗的雨夜中亮得惊人。
“我……”归无雁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有些发紧。
“先回去。”谢知还打断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反驳的力度。他看了看停在旁边的骏马,又看了看归无雁浑身湿透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
下一刻,在归无雁还没反应过来时,谢知还已经俯身,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另一手揽住他的背,轻松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归无雁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血色,“谢知还!你放我下来!”他挣扎起来,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慌乱和羞恼。这成何体统!
“别动。”谢知还的手臂稳如铁钳,抱着他大步走向骏马,“路面积水,你鞋袜尽湿,想明日病得起不了身?”他的理由冠冕堂皇,抱着人的动作却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将归无雁稳稳放在马鞍前坐好,自己随即利落地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双臂从他身侧绕过,拉起缰绳,恰好将人整个圈在了自己怀里和斗篷之中。
“坐稳。”温热的气息拂过归无雁湿冷的耳廓。
归无雁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背后是谢知还坚实滚烫的胸膛,隔着湿透的衣物,也能感受到那强有力的心跳。周身被他的气息和体温严密地包裹着,斗篷隔绝了外界的风雨,只剩下马蹄踏过积水的嗒嗒声,和身后之人平稳的呼吸声。
雨水依旧在下,但似乎不再冰冷。
他微微垂下眼睫,能看见谢知还拉住缰绳的手,指节分明,稳健有力。最终,他极轻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放松了身体,向后靠了靠。
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妥协,谢知还紧绷的下颌线条柔和了些许,他不动声色地收拢手臂,将人护得更紧,催马向着医馆方向,稳稳行去。
这一段雨夜的路,沉默而漫长,却又仿佛太短。
到达医馆门口,谢知还先下马,然后不容分说地再次将归无雁抱了下来,直接送到屋檐下。
归无雁落地,立刻后退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脸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消退。他解开斗篷,递还给谢知还,低声结巴道:“多 ,多谢,将军。”
谢知还接过犹带对方体温和湿气的斗篷,看着他被包裹后稍微恢复了些血色的脸,心中的焦躁才平复下去。“进去立刻煮碗姜汤喝,祛祛寒。”他嘱咐道,语气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
归无雁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雨势未歇,将军……也早些回府换身干衣吧。”
这是第一次,他流露出明确的、对谢知还的关心。
谢知还眼底掠过一丝光亮,他应了一声:“好。”
看着归无雁转身打开医馆的门,身影没入那片黑暗之中,谢知还才翻身上马。他握着缰绳,却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正在褪去湿衣,或许正依言准备煮姜汤的人。
雨渐渐小了,化作淅淅沥沥的丝线。
谢知还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湿透的斗篷,上面似乎还萦绕着那股清苦的药草香,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他缓缓驱马,离开这条寂静的街道。
而医馆内,归无雁并未立刻点燃灯烛。他靠在门板上,在黑暗中静静听着马蹄声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怀中,那方迟迟未还的帕子,似乎也带上了雨夜的湿意与……温度。
窗外的雨声温柔了许多,敲打在屋檐上,像是在轻轻叩问着两颗各自克制,却又不由自主靠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