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网,断钱。
我爸的惩罚向来简单直接,像一把生锈的钳子,精准地夹断你最脆弱的神经。
第二天早上,房子里安静得像没人住。我妈大概是送林欣上学去了,桌上什么都没有,连杯凉白开都欠奉。我拧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自来水,铁锈味顺着喉咙一直凉到胃里。
口袋里只剩三块五毛钱。坐公交要两块,一个来回就是四块。不够。
我选择走路去学校。
四十分钟的路,我走了快一个小时。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刮在脸上,有点疼。路过一家包子铺,热气混着肉香飘出来,我的胃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我把校服拉链拉到顶,埋着头,走得更快了。
迟到了。我从后门溜进教室,班里正在早读。几十个脑袋随着晃动,嗡嗡的读书声像一群苍蝇。
我的桌上,照例放着一个牛皮纸袋。
是苏暖。
今天里面是两个菜包,还有一盒温着的纯牛奶。纸袋上没有便签。
我坐下,把纸袋往她那边推了推。
她正低头在本子上画着什么,眼皮都没抬,只是伸出手指,又把纸袋轻轻推了回来。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
我没再动。
那袋早餐就摆在课桌中间,像一道分界线。我盯着它,心里说不出的滋味。这不再是单纯的善意,它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我无力偿还的债务。我像个站在橱窗外的乞丐,橱窗里的面包是别人“多余”的,可我连伸手去接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整天,我没碰那个纸袋。
放学的时候,它已经凉了。苏暖收拾书包,看都没看它一眼,拿起自己的东西,对我说了句“明天见”,就走了。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直到天色暗下来。最后,我把那个纸袋扔进了教室后门的垃圾桶。
包子落进去,发出沉闷的一声“噗”。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这种状态的循环。
我每天走路上学,放学。每天喝一肚子自来水出门,饿着肚子回家。家里没人跟我说话,我爸妈好像商量好了,把我当成了一件会自己移动的家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如果我今天突然倒在地上,他们可能会等尸体发臭了才会发现。
姐姐林欣试着跟我说过两次话。一次是在楼道里,她想塞给我五十块钱。我没要。她眼圈红了,说:“阿悦,你别这样。”
我看着她,只觉得她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无用的愧疚。我说:“我不需要。”
她好像被这三个字刺痛了,愣在原地,半天没动。
另一次,她想把她的晚饭分一半给我。我妈就在客厅看电视,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欣欣,吃不完就倒了,别什么都想着别人。”
林欣的手停在半空,然后默默地收了回去。
看,我说过。她的爱,是带刺的,是不可靠的。它需要躲藏,需要看人脸色,一旦暴露在阳光下,第一个蒸发的,就是这份爱本身。
而苏暖,她还在每天早上放一份早餐在我的桌上。
我一次都没再碰过。
她也再没推回来过,只是在放学后,自己默默收走,扔掉。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她坚持给予,我坚持拒绝。这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我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我只知道,我快要撑不住了。
身体的饥饿,和精神上的饥饿,混在一起,让我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上课的时候,老师的讲课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看着窗外,天很蓝,云很白,但都和我没关系。
我好像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点一点地,变得透明。
周五晚上,我回到家。
家里还是没人。桌上贴着一张便利贴,是我妈的字迹:“我和你爸带欣欣去看大学的老师,周末不回。”
很好。
一个彻底属于我的,安静的,空无一人的家。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书桌上的卷子堆得像山一样,我一道题也看不进去。脑子里空空的,胃里也是。
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从黄昏坐到深夜。
窗外的路灯亮了,橙黄色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
我需要一点什么。
我需要确认,我还在这里。
我的目光在房间里扫视,最后落在了书包里的文具盒上。我把它拿出来,打开。里面有一把金属的圆规,是开学时学校统一发的。
我把它握在手里,金属的冰凉触感从掌心传来。我用指尖拨弄着那根尖锐的钢针,它在台灯下泛着冷光。
我没有犹豫,也没有恐惧。
心里异常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
我挽起左手的校服袖子,露出瘦削的手腕。皮肤很白,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
我闭上眼睛,握着圆规,用那根钢针,在手腕内侧,不轻不重地划了下去。
刺痛感传来。
很清晰。
不是那种模糊的、钝痛的饥饿感,也不是那种空洞的、麻木的孤独感。是一种尖锐的、明确的、属于我自己的疼痛。
我睁开眼。
一道细细的红痕出现在皮肤上,几秒钟后,血珠慢慢地渗了出来,连成一条线。
红色的。
原来我的血是红色的。
我没有觉得解脱,也没有觉得痛苦。我只是觉得,啊,原来我还活着。这个身体还会痛,还会流血,它还是我的。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老师的训斥,我妈的刻薄,我爸的无视,都退去了。
只剩下这道红色的伤口,和它带来的,尖锐的、真实的存在感。
我没有处理伤口,就那么看着它。血流得不快,慢慢凝固,变成暗红色。
我把袖子放下来,盖住它。
像是藏起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第二天是周六,有补课。
我照常走进教室,坐在座位上。苏暖已经到了,她今天穿了件浅黄色的卫衣,显得很精神。
桌上没有早餐。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次。
我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失落。
也许她终于放弃了。也好。
上午最后一节是数学课。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E,我撑着头,昏昏欲睡。也许是饿得太久,有点低血糖。
在伸手去够桌角那本习题册的时候,校服的袖口,向下滑了一点。
就一点。
那道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伤痕,暴露在了空气里,只有一秒钟。
我立刻把手缩了回来,用右手攥住左手的袖口。心脏猛地一跳,像被人攥住。
我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苏暖。
她还保持着听课的姿势,看着黑板,手里转着笔。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但她的笔,停住了。
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
过了足足有五秒钟,她才像突然惊醒一样,继续转动起来。她没有看我,一个眼神都没有。她甚至没有改变坐姿,依旧是那个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可我知道。
她看见了。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地落在了我的手腕上。没有惊恐,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
只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
我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比被我妈发现我偷拿零食,比被我爸当众宣布断我生活费,都要来得紧张。
那是一种秘密被戳破的恐慌,一个躲在壳里的生物,被强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感。
下课铃响了。
我几乎是立刻站起来,抓起书包,想逃离这个地方。
“林悦。”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轻。
我身体僵住,没有回头。
“你的,”她顿了顿,好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水杯,忘了。”
我回过头,她手里拿着我那个掉漆的旧水杯,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很暖。
“谢谢。”我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不客气。”她看着我,眼睛很亮,很干净。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对我笑了笑,说:“周末愉快。”
我抓着那个还有她余温的水杯,逃也似的走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