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高的实训课程越来越紧,小品常常泡在实验室里直到深夜。沈泽偶尔会陪他一起,两人就着台灯的光,一个修电脑,一个背单词,安静的空气里只有螺丝刀拧动和书页翻动的声音。周末回家时,小品总会先去婴儿房看看妹妹——那个皱巴巴的小肉团,如今已经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到处看,软乎乎的小手总爱攥着他的食指不放。
这天傍晚,他刚换好鞋,就听见婴儿房里传来品妈的惊呼:“哎呀!宝宝刚才叫‘哥哥’了!”小品的心猛地一跳,扔下书包就冲了过去。妹妹躺在摇篮里,看到他进来,咯咯地笑起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上,含糊不清地又喊了一声:“哥……哥……”
那声音又软又糯,像棉花糖砸在心上。小品蹲在摇篮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妹妹的脸颊,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人这样需要——不是作为“抄袭的小品”,不是作为“供人取乐的玩偶”,而是作为一个“哥哥”。激动的情绪涌上来,他的眼睛瞬间红了,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可这份激动没持续多久,就被熟悉的恐惧取代。他看着妹妹纯净的眼睛,忽然想起学校里那些嘲讽的嘴脸,想起自己被人扔纸团、骂外号的日子。如果以后有人指着妹妹说“你哥哥是抄袭犯”,如果有人因为他而欺负这个软乎乎的小不点,他该怎么办?他甚至不敢想象妹妹哭着问他“哥哥,他们为什么骂我”的场景,那比骂他自己还要让他难受。
接下来的几天,小品变得魂不守舍。在实训室修电脑时,他会突然走神,手里的烙铁差点烫到手指;和沈泽一起吃饭时,也总是盯着餐盘发呆。沈泽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追问了几次,小品才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顾虑:“我怕我这个‘污点’哥哥,会毁了她的人生。”
“你要是真这么想,就该更努力,而不是在这瞎愁。”沈泽把一块排骨夹到他碗里,“你现在修电脑的手艺越来越棒,以后能靠这个养活自己,甚至保护她。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的‘累赘’,是你该用一辈子去守护的人。”
沈泽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自我否定里的小品,可心底的迷茫还是像浓雾一样散不去。周末下午,他抱着刚修好的旧收音机,想去海边试试信号——那是他从废品站淘来的,打算修好后送给妹妹当玩具。走到熟悉的礁石边时,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蓝色布衫身影,正蹲在沙滩上捡贝壳。
“老爷爷?”小品试探着喊了一声。老人回过头,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小伙子,好久不见,你这精神头比上次好多了。”
两人坐在礁石上,小品把自己的顾虑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从妹妹叫他“哥哥”的激动,到担心连累妹妹的恐惧,说得口干舌燥。老人没说话,只是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枚贝壳,递到他手里——那是一枚白色的贝壳,表面有不规则的纹路,却异常光滑。
“你看这贝壳,”老人指着贝壳上的纹路,“海浪天天拍它,沙子也磨它,可它没变成破烂,反而把自己磨得亮亮的。你就像这贝壳,以前受的那些苦,不是让你用来困住自己的,是让你变得更结实,好护住里面的珍珠。”
“可我怕我护不住她。”小品攥紧贝壳,声音发颤,“我自己都被人骂了这么多年,我没信心能保护好她。”
“保护不是靠嘴说的,是靠做的。”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以前被人欺负时,只会躲;现在你会修电脑,会靠自己的手艺站稳脚跟,这就是进步。你妹妹需要的,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哥哥,是一个愿意为她努力的哥哥。那些骂你的人,看到你把妹妹护得好好的,看到你活得越来越像样,他们的话自然就没分量了。”
“就像你说的,世界不是纯黑的。”老人指着远处的海面,夕阳正把海水染成金红色,“你看这海,晚上黑得吓人,可白天照样有阳光照着。你不能因为见过黑夜,就忘了白天的样子。你妹妹就是你的阳光,你该朝着光走,而不是总回头看身后的阴影。”
小品低头看着手里的贝壳,又想起妹妹叫他“哥哥”时的模样,心里的浓雾渐渐散了。他忽然明白,自己一直纠结于“会不会连累妹妹”,却忘了最该做的事——不是逃避,而是变得更强,强到能为妹妹撑起一片天。
回家的路上,他把那枚贝壳小心翼翼地放进兜里。路过文具店时,他进去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封面上画着一个举着螺丝刀的小人。他要把自己修电脑的技巧都记下来,以后教给妹妹;他要努力考技术证书,以后给妹妹买她喜欢的玩偶;他要活得堂堂正正,让妹妹以后能骄傲地说“这是我哥哥”。
推开门,就看见妹妹躺在品妈怀里,正朝着他的方向伸着手。小品走过去,把贝壳放在妹妹的小手里,轻声说:“妹妹,哥哥以后会保护你的。”妹妹攥着贝壳,咯咯地笑起来,又喊了一声:“哥……哥……”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兄妹俩身上,柔和又温暖。小品知道,以后的路还会有困难,还会有嘲笑,但这一次,他不再迷茫,也不再害怕。因为他有了要守护的人,有了前进的方向,就像老人说的那样,朝着光走,就不会被阴影困住。
日子在螺丝刀的拧动声和妹妹的笑声里悄然滑过。职高毕业那年,沈泽凭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的重点大学,临走前两人在海边吃了碗泡面。“以后我在上海搞计算机研发,你要是来修电脑,我给你介绍生意。”沈泽拍着他的肩膀,手里的车票还带着油墨香。
小品笑着点头,却没说出口——他知道两人的路注定不同。沈泽的未来是明亮的写字楼,而他要守着家里的修理铺,守着慢慢长大的妹妹。那天的海浪格外温柔,他们交换了新的联系方式,可后来忙着各自的生活,电话从一周一次变成一月一次,最后渐渐断了联系。就像海边的潮水,有些相遇注定是陪你走一段路,然后奔向不同的远方。
好在妹妹的成长没被他的过去拖累。小品开了家小小的电脑修理铺,就在家附近的巷口,生意不算红火却足够安稳。他每天接妹妹放学,把她护在身后避开那些可能议论的目光;有人问起“你哥哥是不是那个动画里的”,妹妹总会仰着小脸说“我哥哥是修电脑最厉害的人”——那是小品教她的,也是他用无数个深夜的修理工作换来的底气。
妹妹上小学那天,小品特意给她买了新的书包,上面绣着小小的向日葵。送她进教室时,他站在走廊里攥了半小时的拳,直到看见老师笑着摸妹妹的头,才松了口气。日子就这么平淡又安稳地过着,他几乎忘了海边的黑暗,忘了那些嘲笑的声音,直到那个穿着蓝色布衫的老人再次出现在他的修理铺前。
“小伙子,好久不见。”老人手里还是拎着那个装贝壳的布袋子,身后跟着个穿着僧袍的年轻和尚。小品正帮顾客修着笔记本电脑,看见老人愣了愣,连忙擦了擦手上的焊锡:“老爷爷,您怎么来了?快坐。”
老人没坐,只是指了指身边的和尚:“这是嵩山少林寺的师父,我跟他说了你的事。他说你这孩子心性稳,就是少点韧劲,想带你去寺里练三个月。”
小品手里的螺丝刀“嗒”地掉在桌上。他皱着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少林寺?练什么?”“练功夫,也练心。”老人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你现在靠手艺站稳了脚,可心里的那点不踏实还在。遇到事的时候,光有手艺不够,还得有扛事的筋骨和底气。”
“我可以请一个月的假陪妹妹,可三个月太长了。”小品摇了摇头,他放不下修理铺,更放不下每天盼着他接的妹妹,“而且……我又不是想当明星,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为了这点‘不踏实’去遭那罪,至于吗?”
老人没反驳,只是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枚打磨光滑的贝壳,正是上次在海边送他的那枚。“你看这贝壳,要是只泡在浅滩里,早就被人踩碎了。它能这么亮,是因为在深海里扛过了风浪。”他指着修理铺外,妹妹正放学回来,远远地朝他挥手,“你现在护着妹妹,是用身子挡;等你练出了筋骨和心气,是用底气护——这不一样。”
小品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妹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朵路边摘的小野花。他忽然想起妹妹上次被邻居家小孩抢了画笔,却不敢告诉他的样子——他当时只是去和对方家长理论,可妹妹眼里的委屈,他至今记得。
“不是为了名气,是为了能真正护住想护的人。”老人的声音很轻,却砸在小品心上,“寺里管吃管住,师父们都和善。你要是信我,就去试试。你妹妹这边,我每天帮你接她放学,给她买糖葫芦,保证比你还上心。”
妹妹跑到他身边,把野花插在他的头发上,咯咯地笑:“哥哥,你去学功夫吧,这样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小品摸着妹妹的头,又看了看老人笃定的眼神,心里的天平慢慢倾斜。他捡起桌上的螺丝刀,指尖的薄茧蹭过冰冷的金属——安稳不是躲出来的,是靠自己挣来的。
“好,我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不过您得答应我,每天给我发妹妹的照片。还有,她不爱吃香菜,买馄饨的时候记得让老板别放。”
老人笑着点头,把贝壳塞进他手里:“放心,保管给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夕阳透过修理铺的窗户照进来,落在贝壳上,反射出温暖的光。小品知道,这三个月的少林寺之行,会是一段难熬的路,但为了妹妹,也为了自己,他得去走一走——就像老人说的,扛过风浪的贝壳,才会更亮。
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小品跟着老和尚踏上了前往嵩山的路。刚到少林寺山门前,他就被那座刻着“天下第一名刹”的石牌坊震住了——红墙黛瓦嵌在青山间,晨钟的余音绕着石阶打转,和他熟悉的修理铺巷口截然不同。可没等他多看两眼,负责带他的慧能师父就递来一套粗布僧衣:“先去挑两担水,太阳落山前把前殿的水缸都装满。”
第一天的“功夫”,就是和扁担、水桶打交道。山泉水沉得像铅块,扁担压得肩膀生疼,没挑三趟,他的扫把头就被汗水浸透,贴在额头上。晚上躺在通铺的硬板床上,他揉着发酸的肩膀给老人发消息,附带一张自己晒得黝黑的自拍,老人秒回一张妹妹举着糖葫芦的笑脸,配文“今天乖得很,就等你回来耍功夫”。
接下来的日子,比挑水更难熬。天刚蒙蒙亮,他就得跟着师兄弟们在练武场扎马步,双腿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到与腰齐平,慧能师父拿着藤条在旁边踱步,谁的姿势歪了就轻轻一抽。一开始他连十分钟都撑不住,双腿抖得像筛糠,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有师兄弟打趣他:“你这身子骨,倒像块耐揍的夯土,不像练拳的。”
这话没说错。接下来的训练,与其说是练武术,不如说是练“抗揍”。慧能师父教的第一套“功夫”是“卸力”——让师兄弟对着他的胸口出拳,他要靠着腰腹发力,把拳头的力道顺着脊背泄到脚下。第一次被揍时,他疼得闷哼出声,晚饭都没吃下几口,夜里翻身都觉得胸口发闷。可他摸着枕头下那枚贝壳,想起妹妹说“没人敢欺负我们”的期待,第二天还是咬着牙站在了练武场。
日子一天天过去,扎马步从十分钟撑到半小时,胸口挨拳时也能稳稳站住,甚至能借着对方的力道往后退两步卸去大半疼痛。他跟着学了几套基础的罗汉拳,出拳的动作不算标准,胳膊也没练出多少肌肉,可身上的皮实劲儿肉眼可见——有次师兄弟练对打,他没躲开一记扫堂腿,结结实实摔在沙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除了膝盖擦破点皮,居然没伤到骨头。
“你这不是练拳,是把自己练成罗汉殿里的石狮子了。”慧能师父看着他淤青的胳膊,递来一瓶跌打药酒,“武术讲究‘刚柔并济’,你现在‘刚’是有了,能扛住揍,可‘柔’还不够——这‘柔’不是软,是遇事不慌的稳当劲儿。”
小品捧着药酒,忽然想起以前被张强他们欺负时的慌乱,想起举报陈峰时的挣扎。那时候他像棵被风吹得乱晃的草,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像扎在练武场的青石板,再大的力道砸下来,也能稳住根基。他每天晚上都会给老人打个电话,听老人说妹妹在学校得了小红花,说修理铺有老顾客帮忙照看,心里的牵挂就化成了扎马步时的力气。
三个月期满那天,慧能师父把他叫到跟前,没考他的拳术,只是让他站在练武场中央,承受三个师兄弟的轮番冲撞。第一个师兄弟冲过来时,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随即想起“卸力”的要领,腰腹一沉,稳稳接住了对方的力道;第二个师兄弟从侧面扑来,他拧身转了个圈,把冲撞力引向旁边的沙袋;第三个师兄弟拳头都快碰到他脸时,他猛地低头,手肘顶住对方的腰眼,轻轻一推就让对方收了势。
“不错,抗揍的本事练出来了,心也稳了。”慧能师父点点头,递给他一串开过光的佛珠,“这串珠子不是让你信佛,是让你遇事时多想想牵挂的人——你扛得住揍,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护着身后的人不挨揍。”
下山那天,老人带着妹妹来接他。隔着老远,妹妹就像小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他的腿喊“哥哥”。小品弯腰想抱她,却忘了自己身上还有没消的淤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妹妹立刻皱起眉头,伸手摸他的胳膊:“是不是被师父揍了?我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看着妹妹认真吹气的模样,小品忽然觉得这三个月的苦都值了。他不是练出了飞檐走壁的功夫,可当妹妹的小手攥住他的掌心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再也不是那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软柿子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接过老人递来的贝壳,脚步比来时更稳了。
回到修理铺的第二天,小品正给妹妹演示刚修好的玩具车,蓝色布衫老人就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穿着僧袍的年轻和尚——正是他在少林寺的师兄,慧明、慧远和慧行。小品愣了愣,手里的螺丝刀停在半空:“老爷爷,师兄们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