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辞立于池边石栏,手中紧握那卷《归墟录》,纸页已被雨水浸得微软,却仍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寒意。萧景行那句“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在耳畔反复回响,像一根细针,缓缓刺入她多年筑起的冷静堤防。
她本不该信他。一个出身寒门、却对朝中秘辛了如指掌的药商之子,一个母亲死于贵妃之手的复仇者——这样的人,每一步都踩在刀锋之上,又怎会真心助她查案?可那卷残笺上的字迹、那暗格中藏着的真相,又偏偏与他所言一一对应。
“沈姑娘,这么晚了,还不归?”一道温润却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沈清辞未回头,只指尖微动,将《归墟录》悄然藏入袖中。她听得出这声音——大理寺少卿崔明远,三日前才从洛阳调任回京,表面温文尔雅,实则步步紧逼,似对周礼部之案格外上心。
“崔少卿不也未眠?”她转身,眸光清冷如月,“是来查案,还是来收尾?”
崔明远轻笑,执伞缓步走近,青衫沾露,倒有几分儒雅风流。“收尾?案未破,尸未验明,何来收尾?”他目光扫过她袖口微鼓的痕迹,笑意不减,“倒是你,私自开启命案现场,私阅疑犯遗物,按律,该杖六十,革职查办。”
“若真按律,崔少卿早该带人来拿我了。”沈清辞直视他,“可你只身前来,连随从也未带——说明你不是为执法,是为试探。”
两人对峙于雨幕之中,池水幽幽,倒映着天边残雷未尽的银光。片刻,崔明远忽而叹道:“你很像一个人——二十年前,刑部侍郎沈砚之的女儿。她也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偏要追查不该追的案子。”
沈清辞心头一震。
她父亲的名字,已多年无人提起。而今从一个新任少卿口中道出,竟如旧伤被撕开,血淋淋地暴露在风雨里。
“你认识我父亲?”她声音低沉,却字字如刀。
“不止认识。”崔明远收起伞,任雨落肩头,“他是我恩师。也是……因查‘归墟案’而死的人。”
风骤起,柳枝乱舞。沈清辞终于明白,为何父亲死后,沈家迅速败落,母亲郁郁而终,而她被送往终南山学医十年——那不是避世,是逃命。
“所以,你回京,也是为了查归墟?”她问。
“不。”崔明远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我是为了阻止它重出江湖。二十年前,归墟阁以‘活人炼药’为名,被朝廷剿灭,可如今乌涎散再现,寒髓症复发,药使重出——说明有人在复刻当年的罪孽。而周礼部,不过是第一个祭品。”
“那萧景行呢?”沈清辞追问,“他母亲是药使,他是否也与归墟有关?”
崔明远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他母亲,是当年唯一逃出归墟阁的药使。她带出的,不只是药方,还有‘归墟录’的半卷残本——而另一卷,据传藏在周礼部手中。你手中的,怕就是那失传的下半部。”
沈清辞猛然醒悟——为何萧景行执意要将《归墟录》交予她?不是信任,是托付。他早知自己身陷漩涡,若他出事,唯有她能继续查下去。
“所以,你们都在利用我?”她冷笑。
“不。”崔明远目光灼灼,“我们是在等你。等一个既懂医术、又通律法,既无权势牵绊、又敢逆流而上的‘清辞’。”
雨渐小,天边泛出鱼肚白。曲江池上,雾气升腾,如亡魂低语。
沈清辞望着那卷被雨水浸润的《归墟录》,终于缓缓展开。
第一页,便是手绘药图——乌涎草生于极阴之地,根如蛇信,花似血泪。其下小注:“以活人血温养三年,方可入药。服者延寿,炼者折寿。”
第二页,是一列名单,墨迹陈旧,却清晰可辨:“甲子年,献药者七人,皆亡。”“乙丑年,试药者十二人,存三。”“丙寅年,药成,献于宫中,赐名‘长生引’。”
而最后一页,只有一行朱砂写就的字,如血泣诉: “若此录重见天日,归墟已死,而人间未醒。”
沈清辞合上卷册,指尖微颤。
她终于明白,这不只是一个命案,而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阴谋。从父亲之死,到周大人假死,再到萧母沉江,再到今日她手持药匙叩响百草庐——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站在网心。
“你打算怎么做?”崔明远问。
她抬眸,望向东方初升的晨光,声音清冷而坚定:
“查账。从九曲河漕银入手——既然他们用国库银两养归墟,那我就从银子的流向,烧了他们的根。”
崔明远凝视她良久,终是拱手:“若你执意前行,我愿为前驱。”
“不必。”沈清辞转身,背影挺直如剑,“这局棋,我已开始落子。而你们——”她目光扫过暗处,“都该学会,别再替我布局。”
她踏雨而去,衣袂翻飞,如一只孤雁掠过寒江。
而在她身后,曲江池水悄然泛起涟漪,仿佛有谁,在水底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