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明,长安城仍裹在薄雾与残雨的余韵之中。沈清辞踏过青石长街,足下湿漉漉的石板映着天边微弱的曦光,仿佛一条条被洗刷过的旧卷轴,静静铺展在历史的褶皱里。她手中紧攥的《归墟录》已用油布层层裹好,藏于贴身暗袋,如同护住一颗尚在搏动的心脏。
她没有回大理寺,也没有去百草庐,而是径直走向西市尽头的“汇通钱庄”——那是九曲河漕运银两入京的第一站,也是户部账目流转的咽喉之地。她记得父亲曾提过一句:“银有痕,账有魂。若银子走偏了,魂便失了归处。”
钱庄门扉紧闭,檐下铜铃在风中轻响,如亡者低语。她抬手叩门,三声之后,门开一线,一个驼背老仆探出头来,眼神浑浊却警觉:“姑娘何事?”
“我要查乙未年至丙申年的漕银入账记录。”沈清辞声音清冷,不带半分迟疑。
老仆眯眼打量她:“你是何人?户部文书?大理寺勘验?”
“沈清辞。”她只报姓名,不提官职,也不亮腰牌,“刑部沈砚之之女。”
老仆瞳孔一缩,仿佛听见了某个被封印多年的禁忌之名。他沉默片刻,终是侧身让路:“后堂等我。”
穿过幽深回廊,沈清辞立于一间密室之前。墙上挂满泛黄账册,墨迹斑驳,虫蛀处处。老仆点燃一盏油灯,昏黄光晕下,一排排数字如蚁群爬行于纸面,仿佛在无声诉说那些被吞噬的岁月。
“乙未年,九曲河漕银三十七万两,入京三十万,余七万……”沈清辞指尖滑过一行小字,忽然停住,“七万两调拨‘太医署特需’,由礼部周大人签押。”
她眉心微蹙。太医署从未有过如此巨额的特需记录,更遑论由礼部代管。这分明是挪用,是洗银。
“这七万两,”她低声问,“可有去向?”
老仆摇头:“账到此断。后续无录。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每年这个时候,总有一艘无旗船,自曲江池暗渠而出,沿九曲河逆流而上,直抵终南山脚。船上不载货,只载人——穿黑袍,戴面具,不语不动。”
沈清辞心头一震。终南山——她学医十年之地,师父曾言山中有“古药窟”,藏前代秘方。她一直以为那是传说,如今看来,或许正是归墟阁残余的藏身之所。
“那船,何时再出?”她问。
“每逢月晦。”老仆望向窗外,“今夜,便是月晦。”
风穿窗而入,吹得灯焰摇曳。沈清辞望着那跳动的火光,仿佛看见父亲在刑部密室中伏案的身影,看见萧景行在雨夜中递来药匙的指尖,看见崔明远在曲江池畔收伞时肩头落雨的轮廓。
他们都在等她破局,可她知道,真正的局,才刚刚开始。
她合上账册,转身欲走。
“姑娘。”老仆忽然开口,“你父亲当年,也来查过这七万两。”
沈清辞脚步一顿。
“他说,‘银子不会说谎,但执笔的人会。’”老仆缓缓道,“然后,他就死了。”
她没有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走出钱庄时,天已大亮。长安城喧嚣渐起,车马喧腾,仿佛昨夜的风雨从未发生。可沈清辞知道,有些东西已在悄然崩塌——是信任,是秩序,是她曾以为坚不可摧的“律法”二字。
她行至朱雀大街,忽见一队禁军列队而过,旌旗猎猎,直奔礼部旧宅。为首的将领高声宣读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周崇,因病薨逝,追赠太子太保,谥‘文恪’。即日起,礼部诸务,暂由户部代管。”
百姓围观,议论纷纷。沈清辞立于人群之外,冷笑出声。——前脚刚假死脱身,后脚便追赠封爵。这不是死,是升官。
她转身走入巷陌,从怀中取出一枚铜牌,上刻“刑部勘”三字,边缘已磨得发亮。这是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也是她重返长安的凭证。可此刻,她忽然觉得,这枚牌子轻得可笑——它载不动二十年的冤屈,也压不住今日的权谋。
“你在查他?”
一道声音从檐角传来。沈清辞抬头,只见崔明远立于屋脊之上,青衫未干,手中仍握着那把旧伞,像一尊守夜的孤神。
“你跟踪我?”她语气冷冽。
“我是在等你。”他跃下屋檐,落于她面前,目光深邃,“我知道你会来查账,也知道你会发现那七万两。但你不知道的是——那笔钱,三年前就开始流向终南山。”
“为何不早说?”
“因为我不确定,你是否真的准备好了。”他凝视她,“查到终南山,就不再是查案,而是掀棺。而那口棺材里,躺着的,可能不只是归墟阁,还有当今圣上最不愿被人提起的‘长生梦’。”
沈清辞沉默良久,终是抬眸:“所以,我父亲当年,也是因触碰此梦而死?”
崔明远点头:“他发现了‘长生引’的真相——那不是延寿之药,是噬命之毒。服药者寿增三载,炼药者折寿十年,而每炼一剂,需以九名童男童女之血为引。你父亲欲上奏揭发,却被诬以‘通敌叛国’,死于狱中,沈家满门流放。”
风起,卷起满地落叶。沈清辞站在巷中,仿佛被抽去全身力气,却又在下一瞬挺直脊背。
“那我更该查。”她声音轻,却如刀出鞘,“若这天下,连真相都容不下,那我便做那把刺破谎言的刀。”
崔明远凝视她,忽然笑了:“你和你父亲,真像。他当年也这么说。”
“然后呢?”她问。
“然后——”他收起笑,目光如铁,“他死了。但我活着。而你,若想活下去,就得学会……借势。”
“借谁的势?”
“借我的。”一道新的声音自巷口传来。
两人回首,只见一袭玄色官袍的萧景行缓步走来,伞已收起,发梢微湿,眼中却无半分雨水的柔润,只有寒潭般的清醒与决绝。
他停在沈清辞面前,伸手递出一物——是一枚玉符,雕作药鼎之形,底刻“归墟”二字。
“这是我母亲临终前交给我的。”他说,“她说,若有一天,有人拿着《归墟录》去查终南山,就把这枚‘药鼎符’交给她——因为,唯有她,能终结这场轮回。”
沈清辞望着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从来不是她以为的“复仇者”,而是一个背负着宿命枷锁的守门人。
她接过玉符,指尖触到那冰凉的刻痕,仿佛听见了地下深处,归墟阁的钟声,正缓缓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