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晦无光。终南山麓,雪落无声,覆压着千峰万壑,仿佛天地间铺开了一卷素白的祭文。沈清辞踏雪而行,足印浅浅,转瞬即被新雪掩去。她身披玄色斗篷,怀中《归墟录》与“药鼎符”紧贴心口,如携两枚沉甸甸的命符。崔明远在前引路,步履轻捷,如踏风而行;萧景行殿后,手中乌鞘长剑未出,却已透出森然寒意。
“古药窟”藏于终南山北脉一处断崖之下,入口被藤蔓与积雪层层遮掩,若非崔明远熟稔山径,寻常人纵然寻至,也只当是荒崖野洞。三人伏于崖顶,俯视下方——一缕微弱的青烟自岩缝中袅袅升起,如幽魂吐息,昭示着地下有火,有人,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烟,是‘长生引’炼制时的‘魂烬气’。”萧景行低声道,目光凝在那缕青烟上,仿佛穿透了岩壁,“我母亲说过,此药炼时,需以童子血为引,以怨魂为火,烟起三日不散,方成一剂。”
沈清辞指尖微颤,不是因寒,而是因怒。她想起父亲案卷中那句“通敌叛国”的判词,想起流放路上母亲病逝于破庙,弟弟冻死于雪夜——原来那些苦难,竟都源于这山“我们如何入?”她问。
“有符者,可启门。”萧景行取出一枚青铜钥匙,嵌入岩壁一处隐秘凹槽,轻轻一转。只听“咔”一声闷响,藤蔓后竟缓缓裂开一道石门,幽深如兽口,吞吐着阴冷的气息。
三人鱼贯而入,石道蜿蜒向下,壁上残存着前代刻痕——是归墟阁的符文,篆体古拙,似咒似誓。行约百步,豁然开朗,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窟赫然呈现:中央立一青铜巨鼎,鼎下炭火未熄,鼎中残存黑灰,隐约可见骨屑与药渣混杂。四周石壁凿有九室,每室铁栏森然,内有枯草残绳,墙角堆着小小骸骨,皆不足十岁。
沈清辞跪地,指尖抚过一具孩童头骨,泪如雨下。
“九名童男童女……只为一剂药。”她声音哽咽,“而皇上,已服三剂。”
“不。”萧景行走上前,从鼎底取出一卷竹简,“这是《长生引·秘录》,记载了三十七剂药的炼制记录。其中二十九剂已成,七剂未成,还有一剂……”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如冰,“是为你父亲准备的。”
沈清辞猛地抬头:“为我父亲?”
“他若肯合作,便可得‘延寿丹’,续命十年。”萧景行目光如刀,“但他拒绝了。他说:‘以童子血炼药,非延寿,乃延罪。’于是,他们便以‘通敌’之罪,将他诛杀。”
崔明远沉默良久,终是开口:“所以,归墟阁未灭,只是换了皮囊。他们借礼部之名,行洗银之实;借太医署之名,行炼药之恶。而今周崇假死脱身,实则已入山中,主持新一炉‘长生引’。”
话音未落,洞外忽起风雪呼啸,石门轰然闭合。九室铁栏内,竟缓缓亮起幽蓝火焰,如鬼目睁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鼎后传来:
“沈清辞,你终于来了。你父亲当年不肯喝的那碗药,今日,可愿代他饮下?”
众人回头,只见一袭黑袍老者缓步而出,面覆青铜面具,手中拄着一根药杵,杵头镶嵌九颗小儿牙齿,随步摇晃,发出细碎哀鸣。
“周崇?”沈清辞站起身,声音冷如霜雪。
“不。”老者轻笑,“我是归墟阁的‘守鼎人’。周崇,不过是我披的第三张皮。”
他抬手,摘下面具——那是一张枯槁却熟悉的脸,竟与沈清辞父亲有七分相似。
“你……是谁?”她声音微颤。
“我是你父亲的孪生兄长,沈砚明。”他缓缓道,“当年刑部大狱,他死,我活。我发誓,要用他的名字,替他查清这天下最深的黑。可后来我才明白——黑的不是天下,是人心。是这王朝,以‘长生’为名,行‘食人’之实。”
他指向青铜鼎:“我本欲毁此鼎,可当我看见皇上服药后竟真能延寿,我便犹豫了。若我能掌控此术,是否便能掌控天下?若我能炼出不老之药,是否便能逆转轮回?”
“所以你成了新的归墟阁主。”沈清辞冷笑,“用童子血,换权力梦。”
“不是梦。”沈砚明目光灼灼,“是现实。这天下,从来不是律法说了算,是药说了算。谁掌药,谁掌命。”
洞外风雪愈烈,石门已被冰封。沈清辞望着那鼎,那火,那九室枯骨,忽然笑了。
“你说药掌命?”她从怀中取出《归墟录》,翻至最后一页,以指尖蘸血,写下一行字:“药可杀人,亦可救人;鼎可炼毒,亦可焚恶。”
她将书投入鼎中。
火焰骤然暴涨,青焰冲天,竟将整个洞窟照得如白昼。那鼎发出悲鸣,仿佛有千魂在嘶吼。沈砚明大惊,欲扑救,却被萧景行一剑拦住。
“你疯了!”他怒吼。
“我没疯。”沈清辞立于火光之中,如神如魔,“我只是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清辞’二字——清的是罪,辞的是孽。今日,我便以《归墟录》为引,焚此恶鼎,断此轮回!”
火势蔓延,九室铁栏轰然崩塌,幽蓝火焰被青焰吞噬。沈砚明仰天长笑,终被烈火吞没。
三人冲出洞窟时,天边已现微光。雪仍在下,但洞口已塌,巨石滚落,将一切罪恶深埋地下。
崔明远望着沈清辞:“你烧了《归墟录》,也烧了唯一能炼‘长生引’的秘方。”
“那不是秘方,是诅咒。”她望着初升的朝阳,轻声道,“我父亲用命护住的,不是药,是人心。而我,要护住的,是这天下不再有第二个‘归墟阁’。”
萧景行将玄袍披在她肩上:“那接下来,去户部,还是皇宫?”
她转身,望向长安方向,眼神如刃。
“先去礼部旧宅,掘地三尺,我要找出周崇真正的尸体——若他真死了,我便为他立碑;若他没死,我便亲手送他下地狱。”
风雪中,三人身影渐行渐远,唯余雪地上三行足印,如三道未尽的誓约,直指长安。中一炉邪火。
雪霁天青,长安城在晨光中苏醒,屋檐滴水如泪,洗尽昨夜风霜。然而城中气氛却如绷紧的弓弦——礼部旧宅外,禁军围巷,铁甲森然,百姓屏息观望,只因刑部女官沈清辞亲率人马,持皇命“彻查周崇死因”,竟在宅邸后园掘地三尺,挖出一具以朱砂封棺、以符咒镇魂的漆木棺椁。
棺开刹那,一股腥腐之气弥漫四野,棺中尸身竟未腐烂,面色如生,唇角微扬,似含诡笑。更奇者,尸身胸前嵌有一枚银符,刻着“归墟”二字,与沈清辞所毁之《归墟录》封印如出一辙。
“这不是周崇。”沈清辞蹲身细察,指尖轻触尸身脖颈,眉心骤然一跳,“这是替身。真正的周崇,还活着。”
她站起身,望向禁军统领:“传我令,封锁九曲河所有渡口,曲江池暗渠即刻封闸。另,召户部主事、太医署掌令,半个时辰内,齐聚大理寺正堂。”
消息如惊雷传遍朝野。当日午时,大理寺堂前肃穆,香炉轻烟袅袅,沈清辞立于案前,手中一卷竹简展开,正是萧景行自古药窟带出的《长生引·秘录》。她声音清冷,字字如刀:“三年来,礼部以‘特需’之名,挪用漕银四十二万两,其中二十九万两流入终南山‘古药窟’,用于采买童子、购置药材、豢养术士。每剂‘长生引’成,皇上寿延三载,而炼药者折寿十年,童子九人,皆死于非命。”
堂下群臣哗然。户部尚书颤声辩驳:“此乃妖言惑众!皇上圣体康泰,岂能容尔等污蔑?”
“污蔑?”沈清辞冷笑,抬手一扬,竹简掷于案上,“那请尚书大人解释,为何户部账册中‘乙未年冬’一笔‘药材采购’,竟耗银七万两?采购何药?何处采办?可有药商契据?可有运输名录?”
尚书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太医署老医正颤巍巍出列,跪地叩首:“老臣……有话禀报。”
众人注目。老医正白发苍苍,眼中含泪:“三年前,先帝曾密召老臣入宫,言‘朕寿将尽,唯求一剂延命之药’。归墟阁残余以‘长生引’献策,言可延寿十载,先帝心动,遂默许其暗中行事。但……但老臣曾亲见,第一剂药成后,先帝虽精神稍振,却夜夜梦魇,梦中哭喊‘还我命来’……三月后,便驾崩了。”
满堂死寂。
沈清辞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如雪刃:“所以,皇上所服之药,并非延寿,而是续命之咒。以他人之命,换己之生。这非长生,是窃命。”
她转身,望向宫门方向:“如今圣上亦在服药,若再不醒悟,恐步先帝后尘。”
话音未落,宫中急使飞马而至,传圣旨一道:“宣沈清辞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崔明远蹙眉:“此去凶险,圣上若已深陷‘长生梦’,恐不会容你直言。”
“我非为容,我为真。”沈清辞整衣正冠,将父亲遗留的“刑部勘”铜牌佩于腰间,“若连真相都需跪着说,那这天下,便再无站着的人了。”
宫中,紫宸殿内暖阁如春,药香氤氲。圣上端坐榻上,面色红润,却眼窝深陷,指尖微颤。他望着沈清辞,声音低沉:“你可知,朕为何独信归墟阁?”
“因他们许您长生。”沈清辞跪而不拜,“可他们未告您,这长生,是用千百童子之血换来的。”
“朕知道。”圣上忽然笑了,笑声苍凉,“朕也知道,周崇未死,他就在终南山外,等着朕派人接他回京,封为‘国师’。”
沈清辞一怔。
“可朕昨夜梦见了那些孩子。”圣上缓缓闭眼,“梦见他们跪在殿前,问朕:‘陛下,我们的命,不也是命么?’”
殿内寂静如死。
良久,圣上睁开眼,声音沙哑:“传旨:即日起,废“长生引”之术,封存所有药方。礼部尚书周崇,革职查办,全国通缉。归墟阁余孽,一概剿灭,不留活口。另——”他望向沈清辞,“擢升沈清辞为大理寺少卿,总领天下刑狱,专查权贵枉法、贪墨害民之案。”
沈清辞叩首,眼中微热:“臣,遵旨。”
出宫时,夕阳熔金。萧景行立于宫门外石阶之上,手中药鼎符已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你赢了。”他说。
“没有赢家。”沈清辞望着天边残阳,“只有幸存者。而幸存者,该为死者说话。”
数日后,长安西市立起一座无名碑,碑上无字,唯刻九枚小小手印,象征那九室中逝去的童子。百姓不知其意,只道是新立的祈福碑。唯有沈清辞、崔明远与萧景行知,那是“清辞”二字的真正开端——清的是罪,辞的是孽,而守的,是人心未灭的光。
春寒料峭,新芽初绽。沈清辞在朱雀大街开了一间“清平医馆”,专收孤苦病童,亲自授医问药。门匾上四字,是她亲笔所书,墨迹沉静,如雪落青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