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未完成的婚礼
五年光阴,在历史的洪流中不过一瞬,对个体生命而言,却足以刻下深可见骨的年轮。
陈远再也不是那个从陈家坳走出来的、带着一身伤痕与茫然的少年。战火与硝烟是最好的熔炉,淬炼出他钢铁般的意志,也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留下了风霜的痕迹。他经历过枪林弹雨的洗礼,参与过大小数十次战斗,从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一名果敢沉毅的排长。他额角那道旧疤,混杂着新的战尘,显得更加粗粝,唯有那双眼睛,在坚定之外,偶尔望向远方时,会流露出一丝深藏的、柔软的牵挂。
他怀里贴身藏着一个油布包,里面是林晚那个写满字画的小本子(他后来自己又找了个新的空白本子,将部分内容誊抄下来,原件则被他冒险托人送回了林家),以及几封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的信。那是林晚写给他的,跨越了战火与封锁线,字字句句,都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温暖力量。
“阿远哥,村头的槐花又开了,比我们小时候那棵开得还盛。我采了些,压在书里,等你回来看……”
“听说北边打了胜仗,我们这里也安稳了些。苏老师的精神好了不少,偶尔会来我家坐坐,说起你小时候……”
“我在报纸上发表了文章,用的笔名。写的是我们村里的故事,写那条小河,写老槐树,写……等待。稿费虽微薄,却是我自己挣的,我想,你知道了定会开心。”
“阿远,又一年了。你还好吗?我很好,只是……很想你。”
每一次战斗间隙,在战壕的泥泞里,在行军的星光下,他都会反复阅读这些信,仿佛能从那些娟秀的字迹里,汲取到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全部勇气。他也会用缴获的铅笔头,在粗糙的纸张上,写下简短的回信,报平安,诉思念,描绘他心中那个必将到来的、崭新的世界。他知道,这些信能否顺利到达她手中,全凭天意,但他依然坚持写着,如同一种仪式,连接着他与她,连接着血腥的现在与光明的未来。
战事似乎进入了一个相对平缓的阶段,他们所在的部队得以在后方一个刚解放不久的小城进行短暂休整。也正是在这里,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他心中掀起狂澜。
组织上考虑到像他这样长期战斗、年龄已不小的骨干,批准了他结婚的申请,并愿意为他提供便利。几乎是在收到通知的同一时间,他接到了林晚最新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和家人为了躲避附近愈发频繁的敌机轰炸,已搬到了离他休整地不算很远的一个相对安全的镇子。
希望,像压抑已久的野火,轰然燃起。
他几乎是立刻向上级汇报,获得了短暂的假期。他揣着几年来积攒的所有津贴,像所有即将见到心上人的毛头小子一样,激动又忐忑。他跑到城里仅有的那家百货公司,用笨拙却认真的眼光,挑选了一块时兴的、柔软的红色丝绸料子——他想给林晚做一件新衣裳,做新娘的衣裳。他又买了些糖果、一小盒胭脂,甚至还鼓起勇气,向随军的文化教员请教,在一张印着喜鹊登梅图案的红色信笺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婚书: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陈远 林晚 永结同心”
他将婚书和衣料仔细包好,托一位即将前往那个镇子附近执行任务的战友,务必亲手交到林晚手中,并带去他的口信:等他这次任务结束,立刻就去接她,他们的婚礼,就定在他的生日那天。他记得,他们的生日,只相差几天,几乎重叠。
一切都仿佛被命运之手推向了最完满的时刻。他想象着林晚收到东西时惊喜的笑容,想象着她穿上红裙的模样,想象着他们在战友的祝福下,举行一个简单却郑重的婚礼。他甚至开始思考,等仗打完了,他是留在部队,还是和她一起回到重建后的家乡,或者去一个崭新的城市,开始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休整结束,部队接到了新的命令,并非预想中返回前线,而是向西开拔,去接收并巩固一片新解放的区域。任务看起来并不艰巨,更像是一次武装行军展示。陈远心中虽有短暂失落——这意味着他见到林晚的日子要推迟一些——但很快被更大的喜悦冲淡。等这次任务结束,他就能真正安定下来,去实现那个期盼已久的未来了。
出发前夜,他最后一次拿出那张婚书的底稿,借着微弱的灯光,用手指一遍遍描摹着“林晚”和“陈远”那两个并排的名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将它和 L晚的小本子放在一起,贴身收好,仿佛携带了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温柔。
第二天,天空有些阴郁。部队在城外汇合,准备出发。城内城外,有不少百姓自发前来送行,挥舞着临时找来的一些小旗子,脸上洋溢着对和平与新生活的向往。
陈远走在队伍中,身姿挺拔,目光扫过路旁的人群。他并没有期待能在这里看到林晚,他知道她在那个相对安全的镇子。
然而,就在队伍即将走出送行人群的范围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素色衣裙的熟悉身影,正是林晚!她似乎赶了很远的路,风尘仆仆,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她正踮着脚尖,焦急地在行进的队伍中搜寻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即将溢出的担忧、不舍,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她来了!她一定是收到了他的东西和口信,不放心,所以赶来了!
陈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加快了跳动。他几乎要脱口喊出她的名字,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她迈去。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嘹亮的冲锋号角响起,如同一声不容置疑的命令。行进的速度陡然加快,纪律的铁律瞬间压倒了私人的情感。他看到她看到了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
他看到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水光。
陈远的心如同被撕裂。他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想告诉她他很快就回来,想让她等着他,想摸摸她的脸,擦去她眼角的湿意……可是,号角在催,队伍在动,无数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他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她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将所有的柔情与不舍死死压在心底。他挺直脊梁,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紧紧跟随着前面战友的步伐,步伐铿锵,义无反顾地朝着队伍前进的方向,踏上了未知的征途。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离开的脚步。
林晚就那样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挺拔身影,在整齐的队伍中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扬起的尘土和地平线的尽头。她紧紧攥着手里那个布包,里面是她连夜赶工,为他织的一条灰色围巾,以及她刚刚出版的第一本薄薄的小说集,扉页上,是她娟秀的题字:“致我的英雄,愿硝烟散尽,早日归家。”
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裙角,带着深秋的凉意。她一动不动,如同化作了路边的望夫石,直到送行的人群渐渐散去,天地间只剩下空旷的道路和呜咽的风声。
那声正式的告别,终究没能说出口。
那场期盼已久的婚礼,终究停留在了想象之中。
而命运的残酷,才刚刚开始显露它冰山的一角。
第七章 破碎的玩偶
向西开拔的队伍,并未迎来预想中的和平接收。情报有误,他们一头扎进了敌军精心布置的包围圈。战斗瞬间爆发,激烈程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炮火撕裂天空,子弹如同疾风骤雨。陈远和战友们依托着简陋的工事,拼死抵抗。他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用手榴弹,用刺刀,甚至用石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阵地上,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熟悉的战友一个个倒在身边,鲜血浸透了焦土。
在一次猛烈的冲锋反制中,一枚迫击炮弹在他不远处炸开。巨大的气浪将他狠狠掀飞,重重砸在堑壕壁上,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瞬间失去了知觉。与此同时,灼热的弹片和碎石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闭眼,却感到双眼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世界瞬间陷入一片血红,继而化为彻底的黑暗。
他试图挣扎,却被人死死按住。意识模糊间,他听到敌人叽里呱啦的叫嚷,闻到浓烈的血腥和硝烟味,感觉到冰冷的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然后,是粗暴的拖拽,身体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伤腿被一次次撞击,痛得他几乎晕厥。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扔进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左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剧痛一阵阵袭来。双眼更是如同被烙铁烫过,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灼痛。
这里,是敌军的战俘营。
最初的几天,是在高烧和剧痛的交替折磨中度过的。没有药,没有医生,只有偶尔扔进来的、散发着馊味的食物和一点浑浊的饮水。同被关押的战友,有的伤重不治,悄无声息地死去;有的在绝望中试图反抗,被拖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
陈远靠着一股顽强的求生意志挺了过来。高烧退了,腿部的肿胀稍微消了一些,但显然已经畸形愈合,他知道,这条腿算是废了。而眼睛,除了永恒的黑暗,再无其他。
但这,仅仅是他地狱生活的开始。
战俘营的看守,多是些兵痞流氓,残暴而麻木。他们以折磨战俘为乐,尤其是像陈远这样,即使浑身污秽、伤痕累累,依旧能看出原本清秀轮廓的年轻俘虏。
“嘿,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可惜了眼珠子没了。”一个粗嘎的声音在牢门外响起,带着令人作呕的戏谑。
牢门被打开,几个黑影走了进来。陈远警惕地蜷缩起身子,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
“听说还是个小头目?骨头挺硬嘛!”另一人说道,伴随着皮靴踢在他伤腿上的动作。
陈远闷哼一声,咬紧牙关,没有叫出声。
“硬?老子倒要看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下,不仅仅是伤腿,还有他的腹部、胸口、脸颊。他像沙包一样被殴打,口腔里充满了血腥味。他死死护住头部,护住怀里那个油布包——那里有林晚的本子和他们的婚书底稿,那是他最后的念想。
然而,这仅仅是开胃菜。
有一次,在他被单独提审(如果那能被称为审问的话)后,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看守将他拖进了一个更小的、散发着浓重消毒水(或者别的什么化学药剂)气味的房间。
“长得真是不错……可惜了……”模糊而淫邪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陈远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比面对枪口时更甚。他拼命挣扎,嘶吼,但虚弱和残疾的身体让他如同待宰的羔羊。有人用肮脏的布条塞住了他的嘴,反剪了他的双手。
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游走,撕裂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衫。屈辱和恶心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想起了那个在苏老师家遭受侵犯的夜晚,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窒息感再次将他淹没。
“唔——!”他发出困兽般的呜咽,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羞耻而剧烈颤抖。
反抗是徒劳的。疼痛,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灵魂被彻底碾碎、践踏的剧痛。那些肮脏的手,污浊的气息,将他最后一点尊严也剥夺殆尽。
当一切结束时,他被像扔垃圾一样扔回牢房。他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身体无处不痛,尤其是身下那难以启齿的创伤,火辣辣地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
脏……
这个字,如同魔咒,再次盘旋在他的脑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重复的噩梦。殴打、侮辱、以及不定期的、令人发指的侵犯,成了家常便饭。他成了那些看守发泄兽欲和暴力的对象。有时是为了取乐,有时是因为他们心情不好,有时,甚至不需要理由。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断腿因为得不到正确治疗,天气变化时便疼得钻心。瘦得皮包骨头,隔着皮肤能清晰地摸到肋骨的形状。只有偶尔摸到怀里那个硬硬的油布包时,他死寂的眼中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他想过死。很多次。咬舌,撞墙,绝食……但在最后关头,总有什么东西拉住了他。
是张大叔说的“新世界”吗?那光芒似乎太遥远,已被眼前的黑暗彻底吞噬。
是复仇的念头吗?对继父?对苏老师的丈夫?对那些看守?仇恨的力量,似乎也在无尽的折磨中被消磨得麻木。
最终,浮现在他脑海的,是林晚的脸。是她在送行时那含泪的、依依不舍的目光。是她信中说“我等你”。是她笔下那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死得如此不堪,如此不明不白。他得活着,活着出去,哪怕只是为了亲口对她说一声……对不起。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在这个人间地狱里活下去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学会了彻底的沉默。无论遭受什么,都不再发出一点声音,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破旧玩偶。他将自己的意识深深地封闭起来,蜷缩在内心最角落的黑暗中,仅靠着那一点微弱的、关于等待和告别的执念,苟延残喘。
日子在黑暗中流逝,失去了意义。一年?两年?他分不清。只知道季节在牢房外狭小天空(虽然他看不见)的变化中更替,只知道身边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承受着一切,等待着渺茫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救赎,或者……彻底的毁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那根名为“林晚的等待”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都会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