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节汇演的日子，在一种混合着期待、紧张和江辰事件余悸的复杂氛围中，终于到来。
崇明中学的大礼堂灯火通明，座无虚席。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发胶和年轻躯体散发出的蓬勃热气。幕布后方，是另一个世界——穿梭忙碌的身影，压低声音的提醒，道具搬动的细微声响，以及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几乎实质化的紧张感。
李默站在侧幕条的阴影里，透过缝隙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和晃动的荧光棒。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与周遭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身上那套略显陈旧的、符合“陈暮”身份的戏服，带着一股樟脑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意外地让他感到一丝安心。这是一种伪装，一种被允许的、暂时的角色扮演。
“紧张吗？”顾湘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她已经化好了妆，穿着一条素雅的连衣裙，饰演剧中一个洞察人心的小角色。此刻，她正仰头看着他，眼睛在舞台折射过来的光线下亮晶晶的，带着关切。
李默摇了摇头。真正的战场，他早已见识过。这方小小的舞台，还不足以让他紧张。
顾湘似乎松了口气，小声鼓励：“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
她的信任简单而直接，像一道暖流，驱散了阴影里的些许寒意。李默低头，对上她清澈的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演出开始了。一个个节目轮番上场，歌舞、小品、乐器合奏……台下掌声雷动，欢呼声此起彼伏。后台的气氛也随着演出的推进而不断变化。
李默看到林薇独自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闭着眼睛，嘴唇微动，似乎在默诵台词。她穿着女主角的戏服，一条剪裁合体的蓝色长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气质清冷如月下初雪。即使在备战状态，她也保持着一种近乎完美的优雅。
轮到话剧《影子的告解》上场。
幕布缓缓拉开，灯光聚焦。故事围绕着几个看似光鲜亮丽、内心却各自隐藏着秘密的高中生展开。李默饰演的陈暮，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游走在舞台边缘，观察着，记录着，偶尔几句简短的台词，却总能精准地刺破他人精心维持的伪装。
他的表演并非技巧性的炫技，而是一种近乎本色的沉浸。他将陈暮那种疏离、洞察，以及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一丝未泯的悲悯，诠释得入木三分。当他站在舞台中央，用平静无波的声音念出那段关于“影子”的独白时，整个礼堂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每个人身后都拖着影子，阳光越烈，影子越深。我们拼命奔跑，想甩掉它，却忘了，那影子，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灯光，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那一刻，台下许多观众，包括一些老师，都仿佛被他带入了那个关于真实与伪装、罪与罚的思考之中。
顾湘在侧幕条后看着，心跳加速。舞台上的李默，仿佛在发光。那不是外在的光芒，而是一种源自内在的力量和深度，让她移不开眼睛。
剧情推进到高潮部分。女主角（林薇饰）内心的秘密即将被公开，她陷入巨大的恐慌和挣扎。在一段情绪爆发的独白后，她踉跄着退到舞台边缘，几乎要跌坐在地。
按照剧本，此刻应该是陈暮上前，扶住她，并说出关键的转折台词。
然而，就在李默准备上前的瞬间，林薇饰演的女主角却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剧本里设定的绝望和乞求，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决绝和挑衅的光芒，直直地看向李默。
她没有按照预定的走位跌倒，而是向前一步，逼近李默，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的、带着颤音的语调，即兴加了一句：
“你看穿了一切，陈暮。那你呢？你的影子，又是什么颜色？”
全场寂静。后台的社长和指导老师脸色瞬间变了。这是严重的舞台事故！
李默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林薇在挑衅，在试探，在借着角色的外壳，质问他本人。聚光灯打在他们两人身上，台下上千双眼睛注视着。
电光火石之间，李默没有慌乱，没有失措。他迎着林薇逼视的目光，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向前踏了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微小的动作打破了原本的舞台构图，带来一种更强的压迫感。
他没有立刻接词，而是沉默地、深深地看了林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审视，最终沉淀为一种了然的平静。然后，他才用陈暮那特有的、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的嗓音，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礼堂：
“我的影子……”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林薇，也穿透了舞台，望向了更遥远的虚空，“是黑夜本身。”
他没有扶她，而是就那样站在她面前，像一座沉默的山，一道深沉的影。
这句临场发挥的台词，脱离了剧本，却无比精准地击中了角色的内核，甚至……仿佛触碰到了李默自身某种真实的底色。它比原定的台词更具冲击力，更耐人寻味。
林薇愣住了。她看着李默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在镜片后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面仿佛真的蕴藏着她无法看透的、浓稠的夜色。她准备好的所有后续反应，在这一刻都被这意外的回答和那深沉的目光打乱了。
舞台上出现了几秒钟诡异的静默。但这静默，却充满了戏剧张力。
随即，李默按照原本的剧情逻辑，伸出了手，不是去扶她的手臂，而是轻轻拾起了她因激动而滑落在地的象征信物，递还到她面前，完成了剧本规定的动作。
林薇几乎是本能地接了过去。
戏，终于得以继续。
台下观众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张力的对峙所震撼，直到幕布缓缓落下，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后台一片混乱。社长冲过来，又想责备林薇的擅自改词，又为最终的效果感到震惊和一丝后怕。林薇没有理会任何人，她独自走到角落，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平复剧烈的情绪。
李默则安静地退到一旁，接过顾湘递来的水。顾湘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崇拜。
“你刚才……吓死我了。”她小声说。
李默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了林薇孤独的背影上。
月光能照亮大地，也能照出深藏的沟壑。
今晚的舞台，不仅仅是一场演出。更像是一场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无人真正看懂的双人舞与灵魂独白。
林薇撕开了一道口子，而他，则顺势将更深的黑暗，展示给了她看。
这算是一种回答吗？
李默不知道。他只知道，经过今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幕布彻底合拢，将舞台上的一切光影与秘密，暂时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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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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