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一周,把教学楼的窗户糊成一片模糊的水痕。晚自习的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连绵的雨,在空气里酿出一种沉闷的黏稠。林栀趴在桌上,盯着面前的数学卷子,眼皮像坠了铅块,眼前的三角函数图像渐渐扭曲成一团乱麻。
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赶月考复习资料,她的生物钟早就乱了套。此刻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只小锤子在里面敲,连带着后颈的肌肉都绷紧了,酸胀得厉害。桌角的保温杯空了,早上泡的菊花茶早就凉透,杯底沉着几片干瘪的花瓣。
“喂。”
一声极轻的呼唤从后桌飘过来,带着点被压低的沙哑。林栀迷迷糊糊地抬头,感觉有支冰凉的笔杆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脑勺,像羽毛扫过,却足够让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别睡,”江燃的声音贴着椅背传来,热气透过布料渗过来,“张老师在后门。”
林栀猛地坐直身体,心脏“咚咚”撞着胸腔,差点把桌上的卷子掀下去。她飞快地用眼角余光往后门瞥——张老师果然背着手站在那里,灰色的中山装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像块沉默的石头,镜片反射着冷光,看不清表情。
“谢……谢谢。”她用气音回应,指尖攥紧了笔,手心里沁出一层薄汗。刚才差点就当着班主任的面睡过去,要是被记下来,妈妈又该担心了。
后桌没再说话。几秒后,一个小小的东西“咚”地落在她的桌角,是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润喉糖,粉粉的,能看清里面草莓味的糖粒。
“含着,”江燃的声音又响起来,比刚才清楚些,“薄荷味的,提神。”
林栀捏起那颗糖,糖纸在指尖发出细碎的响声。她偷偷回头,看见江燃正低头演算,台灯的光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握笔的姿势很好看,食指关节微微凸起,草稿纸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排列得像精密的齿轮,连涂改的痕迹都带着规律的弧度。
“你不困吗?”她忍不住问,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江燃笔尖一顿,侧过头看她。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显然也没休息好,却还是扯了扯嘴角:“习惯了。”
林栀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甜甜的草莓味先在舌尖炸开,接着是清冽的薄荷味漫上来,像冰水浇过喉咙,瞬间驱散了大半困意。她忽然想起上周物理实验课后,他塞给她的那件校服外套,也是带着这样干净的薄荷香,混着点淡淡的松木香。
“对了,”她转回去,从书包里掏出个本子,“你上次借我的《物理竞赛真题解析》,我做了些笔记,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那是本被翻得卷了边的书,是她从文具店买回来的那本江燃写的竞赛题集。这几天她对着答案一点点啃,在空白处写满了自己的理解,甚至把一些复杂的公式转换成了更易懂的文字描述,像在给理科题做“翻译”。
江燃接过本子,指尖碰到封面时顿了一下。他翻开看了几页,眉头渐渐舒展开,连带着眼神都柔和了些:“你把洛伦兹力公式写成‘带电粒子在磁场里跳的华尔兹’?”
“这样比较好记嘛。”林栀有点不好意思,“我总记不住那些方向判断……”
“挺有意思的。”江燃合上书,放在桌角,“比教辅书里干巴巴的解释强。”
他的语气很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林栀的脸颊有点发烫,转回去继续做题,却发现刚才还混乱的三角函数图像,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像是被那双带着薄荷香的手理顺了。
晚自习下课铃响时,雨还没停。林栀收拾书包,发现江燃已经把她的保温杯拿去茶水间灌满了,此刻正冒着热气。她拿起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也跟着暖起来。
“一起走?”江燃背起书包,站在她座位旁。
林栀愣了一下:“你家不是在另一边吗?”
“今天绕点路。”他说得轻描淡写,目光却落在她手里那把小小的折叠伞上——那伞小得可怜,一看就遮不住两个人。
教学楼里很快空了下来,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走到楼梯口时,江燃突然停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黑色的大伞:“用这个。”
那是把看起来很结实的伞,伞柄是磨得光滑的木质,显然用了很久。林栀接过伞,感觉比自己的折叠伞重了不少,握在手里却很稳。
“那你怎么办?”
“我还有一把。”江燃扬了扬手里的伞,是把同样款式的黑色伞,“我妈买的,说备用。”
两人走进雨里,大伞把大部分风雨都挡在了外面。雨声被隔绝在伞面之上,变成沉闷的“咚咚”声,伞下的空间突然变得很安静,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和脚步踩过水洼的轻响。
“你上次说,你爸爸是搞通信工程的?”林栀踢着路边的小石子,打破了沉默。
江燃的脚步顿了一下:“嗯。”
“那他一定很厉害吧?”林栀想起自己那个只会赌博的爸爸,声音低了些,“我爸爸……他不太管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种家丑怎么能随便说给别人听。她正想找个话题岔开,却听见江燃说:“我爸也不管我。他常年在外地,一年见不了几次。”
雨幕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小时候我发烧,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忙项目,让我自己叫救护车。”
林栀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像江燃这样的学霸,家境一定很好,父母都是精英,却没想到……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事。”江燃笑了笑,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都过去了。”
走到一个岔路口,林栀停下脚步:“我从这边走就行,谢谢你送我。”
江燃没动,只是看着她:“再送一段。”
雨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雨丝斜斜地打过来,落在伞沿上溅起水花。林栀忽然发现,江燃为了让她不被雨淋到,自己半边肩膀都露在伞外,校服已经湿透了,深色的水渍顺着胳膊往下滴。
“你伞往那边挪挪啊。”她伸手想把伞往他那边推。
江燃却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很烫,带着雨水的微凉,力道却很轻,像怕弄疼她。林栀的心跳瞬间失控,像擂鼓一样响,连带着呼吸都乱了。
“林栀,”他看着她,眼神在雨幕里显得格外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你知道正弦曲线吗?”
“啊?”林栀懵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
“就是那条永远在平衡位置附近振动的曲线,有波峰,有波谷,却从来不会偏离自己的轨迹。”江燃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以前觉得,我的人生就该是这样,按部就班,精准无误。”
他顿了顿,握紧了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过来,烫得她心慌:“直到遇见你。”
雨还在哗哗地下,林栀感觉自己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那句“直到遇见你”在脑海里盘旋。她抬起头,撞进江燃深褐色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时的冷静疏离,而是翻涌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暴雨将至的海面。
“你像个意外,”江燃的喉结动了动,“突然闯进我的轨迹,让所有公式都失灵了。”
他低头,额头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凉的。林栀能闻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混着雨水的清新,像夏天傍晚的风,带着让人眩晕的气息。
“我做了个梦,”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梦见我们一起考去A大,你在文学院写你的诗,我在物理系解我的题。下课时我去接你,路过图书馆的紫藤花架,你说那花像紫色的瀑布……”
林栀的眼泪突然涌了上来,不知道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想起自己写在作文里的句子,想起他在她桌洞里塞的那颗草莓糖,想起他在物理实验课上帮她调整示波器的手……原来那些她以为的巧合,都是他不动声色的靠近。
“江燃……”她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可能不是时候,”江燃松开她的手腕,转而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却异常坚定,“离高考还有九个月,我不想等。”
他的手指很长,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裹住。林栀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撞开胸腔,连带着指尖都在发抖,却舍不得抽回手。
“我不是要你现在回答我,”江燃看着她的眼睛,眼神认真得像在解一道最重要的题,“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未来计划里,一直有个变量,叫林栀。”
雨渐渐小了,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路灯的光透过雨幕洒下来,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朦胧的光晕。江燃从书包里拿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个给你。”
是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是淡蓝色的,和她买的那本错题本很像。林栀翻开看了看,里面不是公式,而是画满了正弦曲线,有的陡峭,有的平缓,在曲线的波峰处,都用红笔写着一个小小的“栀”字。
最后一页,他画了两个交叠的正弦曲线,像两只缠绕在一起的藤蔓,下面写着一行字:“两个独立的振动,频率相同,相位差恒定,就能形成最美的干涉图样。”
林栀抬起头,看见江燃正看着她,眼底的光比路灯还亮。她突然想起物理课上学过的波的干涉,想起那些明暗相间的条纹,原来两个独立的世界,真的可以因为某个频率而共振。
“我……”她吸了吸鼻子,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我明天给你答复。”
江燃笑了,像雨后天晴时露出的太阳,连带着眉眼都染上了暖意:“好。”
他送她到小区门口,看着她走进楼道才转身离开。林栀站在楼梯间,看着他撑着伞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手里还握着那个温热的保温杯,怀里抱着画满正弦曲线的笔记本。
回到家,她把笔记本放在书桌上,台灯的光落在那行“两个独立的振动”上。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洒下清辉。林栀翻开自己的作文本,在最新一页写下:“原来理科生的告白,是用正弦曲线写的诗。”
她想起江燃握着她的手时的温度,想起他眼底的青黑,想起那颗草莓味的润喉糖。原来有些心动,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不符合任何逻辑公式,却在某个瞬间,突然形成了最美的干涉图样。
明天该怎么答复他呢?林栀趴在桌上,看着那两个交叠的正弦曲线,嘴角忍不住上扬。或许,她也该写一首关于公式的诗,告诉他,文科生的心动,也可以为了某个人,去读懂那些曾经觉得枯燥的符号。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笔记本上,把“栀”字照得亮晶晶的,像藏在字里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