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峥嵘最终还是去了石壁前。五日面壁,对他而言不啻于酷刑——不是因为风雪刺骨,而是因为那份被刻意忽视的挫败感。他望着崖下翻滚的云海,指尖的火焰明灭不定,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李沛恩那句“剑可伤人,亦可护人”。
荒谬。
他自深渊中爬起,元神撕裂的剧痛犹在昨日,支撑他活下去的,从来都是伤人的戾气,而非护人的柔情。可不知为何,李沛恩说这话时,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似乎藏着某种他读不懂的东西,像寒潭深处偶尔折射的月光,转瞬即逝。
第五日傍晚,风雪渐停。傅峥嵘正欲起身活动筋骨,却见君闫清抱着一摞竹简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师尊让我把这些给你。”君闫清将竹简递过去,“是《基础剑经》的注解,还有他亲手画的剑势图。”
傅峥嵘挑眉,接过竹简翻看。李沛恩的字迹清隽有力,每一笔都透着剑骨般的锋锐,却又在注解处带着细腻的提点——“此处手腕当微沉,如握流水”“气沉丹田,而非聚于掌心”。那些他嗤之以鼻的“花架子”,在注解里竟成了有血有肉的脉络,仿佛能看到持剑人挥袖转腕的残影。
“他倒是清闲。”傅峥嵘嘴上依旧刻薄,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着竹简上的字迹。
君闫清望着远处主殿的灯火,轻声道:“师尊这几日,都在修复你前日打碎的丹炉底座。”
傅峥嵘一愣。他早忘了那茬,只当李沛恩随手修复便罢,却没想对方竟花了五日功夫。那丹炉是千年寒铁所铸,底座的纹路暗含聚灵阵,修复起来需耗费心神,绝非举手之劳。
“他故意的。”傅峥嵘嘴硬道,“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好让我们忘了复仇。”
君闫清没接话,只是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两个温热的馒头:“师尊让膳堂送来的,还热着。”
傅峥嵘看着那雪白的馒头,腹中忽然传来一阵空响。这些时日他只顾着较劲,竟没好好吃过东西。他一把抢过馒头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没察觉到君闫清望着他时,眸中闪过的一丝无奈笑意。
夜色渐浓,君闫清起身欲走,却被傅峥嵘叫住。
“喂,”傅峥嵘含糊道,“那剑谱第三式‘流云’,到底怎么回事?”
君闫清回头,月光落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泛起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拾起脚边一根枯枝,在雪地上比划起来:“起势如流云漫卷,沉腕时需如水流遇石,看似柔缓,实则暗藏力道……”
傅峥嵘盯着雪地上的轨迹,听着君闫清清冽的声音,忽然觉得这清静峰的夜晚,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面壁结束后,傅峥嵘像是变了个人。虽依旧桀骜,却不再刻意顶撞,甚至会在李沛恩授剑时凝神细听。只是他的剑招里,总带着股不肯驯服的野性,像是困在笼中的幼狮,时时想着挣脱束缚。
相比之下,君闫清的进步快得惊人。他本就心思沉静,李沛恩一点即透,剑势渐显温润,颇有几分李沛恩早年的影子,只是少了那份斩断一切的决绝。
这日授剑结束,李沛恩让两人自行练习,独自去了峰顶的药圃。君闫清练了几遍剑,见傅峥嵘又在赌气似的挥砍,便走过去按住他的剑刃。
“你这招‘断岳’用得太急,灵力滞在胸口,容易伤及经脉。”君闫清道,“师尊昨日说,重剑当沉,轻剑当灵,你把‘断岳’练成了‘劈柴’。”
傅峥嵘甩开他的手,脸涨得通红:“要你管!”话虽如此,下一剑却不自觉地放缓了速度。
君闫清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嘴角微扬,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瞥见药圃方向闪过一道绿光。他心头一紧,拉着傅峥嵘隐到石柱后:“看那边。”
只见李沛恩蹲在药圃里,正为一株濒死的冰魄草渡入灵力。那冰魄草是炼制清心丹的主材,性极寒,需以温和灵力滋养,稍有不慎便会彻底枯萎。李沛恩的动作极轻,指尖泛着淡淡的白光,一点点将灵力注入草叶,原本蜷曲的叶片竟缓缓舒展开来。
他专注地看着冰魄草,眸中没有了平日的冷漠,反而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专注,连鬓边落了片雪花都未曾察觉。
“他竟会为一株草费这么大功夫?”傅峥嵘低声道,语气里满是不解。在他的认知里,像李沛恩这样的仙尊,当是视万物为刍狗,怎会在意一株草药的生死?
君闫清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李沛恩的背影,指尖微微颤抖。他忽然想起五百年前,深渊里那株在血污中顽强绽放的幽昙花。那时他已是弥留之际,却看着那花看了很久,想着若能活下去,定要寻个清静处,好好养一株。
如今,他看到了另一个人,在同样的清静之地,珍视着一株草的生命。
就在这时,李沛恩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向石柱方向。君闫清与傅峥嵘连忙屏息,却见李沛恩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照料冰魄草。
“他发现我们了?”傅峥嵘压低声音。
“不像。”君闫清道,“他的灵力没有异动,许是错觉。”
两人待李沛恩离开药圃,才敢走出来。傅峥嵘走到药圃边,看着那株恢复生机的冰魄草,忽然伸手想去碰,却被君闫清拦住。
“别碰,师尊会发现的。”
傅峥嵘悻悻收回手,却哼了一声:“发现又如何?大不了再罚我面壁。”话虽如此,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退开了几步。
日子在授剑、练剑、偶尔的试探与沉默中缓缓流淌。清静峰的雪化了又落,傅峥嵘的剑招里少了几分戾气,君闫清的眉宇间多了些许暖意,而李沛恩,似乎也不再是全然的冰封。
他会在傅峥嵘练剑扭伤脚踝时,递过一瓶活血丹;会在君闫清研读古籍至深夜时,悄悄在他案头放上一盏安神茶;会在两人争执不休时,用一句“剑招错了”打断,然后重新演示一遍,让他们在切磋中忘了争吵。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漾开了圈圈涟漪。
傅峥嵘嘴上依旧不饶人,却会在李沛恩深夜打坐时,偷偷在殿外布下一层防火结界——他记得李沛恩上次为救他(虽那时尚未发生)动了本源灵力,怕夜间有邪祟趁虚而入。
君闫清则会在整理剑谱时,特意将李沛恩批注的部分誊抄一份,藏在傅峥嵘的枕下。他知道傅峥嵘嘴硬心软,那些注解对他有益,只是拉不下脸去问。
这日,傅峥嵘练剑时不慎将剑穗甩断,那剑穗是他刚入峰时,沈天耀送的辟邪穗,虽不值钱,却陪了他些时日。他看着断成两截的红绳,难得有些怅然。
晚饭时,他心不在焉地扒着饭,忽然感觉袖口被碰了一下。低头一看,是君闫清塞过来一个新的剑穗,红绳上坠着一枚小小的狼牙,是傅峥嵘某次下山历练时得来的,他自己都快忘了。
“你……”傅峥嵘一愣。
“师尊见你剑穗断了,让我去库房找的。”君闫清低声道,眼角余光瞥向主位。
李沛恩正低头喝茶,侧脸在灯火下显得柔和了些,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傅峥嵘捏着那枚狼牙,指尖有些发烫。他抬头看向李沛恩,对方恰好抬眼,两人目光相撞,李沛恩微微颔首,便移开了视线,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可傅峥嵘却忽然觉得,那平静的眼底,藏着比风雪更暖的东西。
夜深人静,傅峥嵘坐在床边,将新剑穗系在剑柄上。狼牙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李沛恩递给他活血丹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脚踝的触感,微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疯了不成。”他喃喃自语,猛地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开。他是来复仇的,不是来感受什么“安心”的。
隔壁的君闫清,正对着一盏孤灯研读李沛恩批注的剑谱。灯光映在他清瘦的脸上,眸中却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反而多了几分迷茫。他想起李沛恩指尖凝出的清心咒,落在眉心时那瞬间的暖意,想起对方修复灵植时专注的神情,想起那句“剑可护人”……
这些画面,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复仇的念头从未消失,却在这些细微的暖意中,渐渐生出了裂痕。
他到底是李沛恩,还是……别的什么人?
清静峰的夜,依旧寂静。主殿中,李沛恩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月光,指尖摩挲着那半块断裂的飞升令牌。令牌的棱角硌得指尖生疼,像极了心中那丝莫名的悸动。
五百年心如止水,他以为早已修炼到“万物不扰”的境界,却没想这两个少年的出现,竟让他冰封的心湖,泛起了连自己都看不懂的涟漪。
傅峥嵘的桀骜下,藏着不为人知的脆弱;君闫清的清冷下,藏着难以言说的挣扎。他们像两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带着刺,也带着光,硬生生闯进了他孤寂了五百年的世界。
“无情道……”李沛恩低声自语,眸中闪过一丝困惑。若真要无情,为何会在意他们的剑招是否有误?为何会在他们受伤时,下意识地出手相助?
他闭上眼,将那丝困惑压下。或许,只是修行太久,偶尔的心神失守罢了。待他们学成离去,清静峰自会恢复往日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素白的道袍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与远处两个耳房的灯火,遥遥相对,在寂静的峰顶上,构成了一幅无人看懂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