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毕子衿收整好心情,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刚刚发生过激烈争吵的地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干净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毕知书背对着他,在厨房那片狭小的空间里忙碌。
灶台上放着洗好的西红柿和青菜,鸡蛋被打在碗里,金黄的蛋黄随着毕知书搅拌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切菜的动作很熟练,似乎演练过千百回。西红柿被均匀地切成小块,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这让毕子衿有点意外,他说要做饭居然真的不是说着玩玩的。看着他哥的背影,他莫名其妙有点酸涩。
单独为他做过饭的,除了以前带他长大的保姆,也就只有他哥了。
毕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毕竟是他亲哥。
他们都是这场失败婚姻的牺牲者,本应该是相依为命、相互扶持的家人,却被迫陷入这般僵持的地步。
毕子衿靠在厨房的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毕知书的背影。
灯光勾勒出他肩颈流畅的线条,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挺拔。
他似乎天生就是规规矩矩的,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是最放松的时刻,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七年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狼狈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冷而生硬的坚韧。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大概就是这么个感觉。
毕子衿突然很好奇他哥的过去,他的过去是不是跟他一样曾经被忽视,被冷嘲热讽。才将自己凝固成这副冰冷的模样。
“刚才……我说话有点冲。”毕子衿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词句,感觉脸颊有些发烫。道歉或者说软话,对他来说实在有些陌生。“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没有叫他哥,甚至连称呼都省去了。
毕知书搅拌鸡蛋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我来吧。”毕子衿略显生硬的说。
纯属是因为他看不下去了,人家是来他家借住一段时间,按道理来说他是主人,怎么能让一个客人——好吧也算不上客人——被动承受他的怒火还为他忙来忙去的,怎么说良心都过意不去。
毕知书终于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那双筷子,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毕子衿,里面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很静,毕子衿莫名其妙很慌。
可能是血脉压制吧,再加上毕子衿原有的一点愧疚。他咽了咽口水,不自觉拉远与他哥的距离。
“我虽然没怎么做过饭,但这种简简单单的面还是会弄的。要不你让我来?其实我手艺也不差的。”毕子衿试探性的问,但其实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弱了下去,
他的手艺……嗯,勉强能吃就行了吧。
“不用。”毕知书淡淡地说,视线在毕子衿有些慌乱的眼神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重新专注于手里的活。“面很快就好,你去坐着等。”
他没有为他刚刚的冲动而恼怒,没有说教也没有斥责。这种全然接纳的平静,反而让毕子衿心里那股莫名的慌乱和烦躁更重了。
他“哦”了一声,没有离开,依旧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哥开火,倒油,炒香葱花,然后倒入蛋液。
他哥炒蛋的动作很稳,手腕轻巧地颠动锅铲,金黄的蛋液迅速凝固,成为蓬松的块状。锅中西红柿红色的汁水渗出,与鸡蛋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酸甜诱人的气息。
毕子衿看着他哥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额角微微渗出的细汗,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这场景太过寻常,又太过陌生。仿佛中间那七年的空白被强行抹去,他们又回到了某个普通的傍晚,他哥只是像往常一样,在为他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
他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到锅中。
斯哈,不得不说,还挺香的。
“需要我帮忙吗?”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毕知书侧头看了毕子衿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讶异又转瞬即逝,随即摇了摇头。“不用,马上就好。”
水烧开了,他下面条,用筷子轻轻搅散。水汽蒸腾,毕知书的眉眼在水雾里若隐若现,冷硬的轮廓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毕子衿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他默默走到客厅的桌子旁,将上面散落的几本杂志和试卷归拢到一边,擦干净桌面。
当他做完这些时,他哥已经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西红柿鸡蛋面走了过来。
面碗放在桌上,发出浓郁的香气。
“吃吧。”他递给毕子衿一双筷子。
毕知书的厨艺确实好到爆了,让毕子衿一瞬间萌生了想直接把他强留在家里替他做饭的想法,随后被他自己强行打住。
好罢,毕子衿都觉得他自己果然还是未成年,太容易动摇了。
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放下碗,感觉身上暖和了许多,连带着心里那股郁结之气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吃饱了?”毕知书问他。
“嗯。”毕子衿点点头,补充道,“很好……我是说,还可以吧。”
毕知书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毕子衿以为是错觉。
他起身,默默地收拾碗筷,但毕子衿直接给碗抢了过来。
毕知书的眼神似有不解,直愣愣的看着毕子衿。
“什么都让你干了,要我干什么?”抱歉,毕子衿还做不到毫无良心。不管那个人是谁,他都不能让他包揽一切而他自己在旁边跟个二愣子似的待着。
毕子衿把碗拿到厨房的水槽清洗,这个工作并不难,也花不了他多长时间。
待毕子衿擦干净手,重新走回客厅。毕知书正在沙发上翻阅我的考试题。毕子衿嘴角抽搐,看着那个76分的试卷,忍住没有把它抢回来。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抚过试卷上鲜红的76分。他哥垂着眼睫,灯光在鼻梁投下小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莫名其妙有了一种小时候考差了站在老师办公室负荆请罪的感觉,这一认识让毕子衿浑身起鸡皮疙瘩。
“要不你别看了。”他忍不住开口。
毕知书放下试卷,指尖在分数上轻轻一点:"立体几何薄弱。"
"你怎么知道?"
刚问完就后悔了,毕子衿觉得自己真是脑子抽抽了才会问这个问题。
先不说毕知书是清大的毕业生,再者,那张小测全是关于立体几何的,这么低的分数足以说明问题。
毕知书起身从书包里取出钢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单的立方体:"辅助线应该从这里连接。"
笔尖在纸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毕子衿看着他清晰的解题步骤,每一步都简洁明了。
"你......"他有些意外,这家伙这么超标的吗?"你还记得高中的内容?"
他哥笔尖未停:"上个月刚给亲戚家孩子补习过。"
是个好人,还帮别人讲题,但毕子衿对这一块并不感兴趣。高中之后他常年在最后一排睡觉,课也懒得听,毕竟没什么人在意他的成绩,优秀意味着累,枪打出头鸟,他只想活的自在一些。
房间里只剩下钢笔划过的声音,毕子衿站在他哥身后,看着他哥专注的侧脸,忽然感觉有些好笑。
“别看我,看题。”毕知书抬眸看他。
“不想看,你也别花这么多心思试图改变我。”毕子衿懒懒地回答,趁他哥不注意直接把试卷抽回来,随手塞进书包里。
“不是改变。”毕知书放下笔,声音很轻,“只是不想看你走弯路。”
毕子衿拉上书包拉链,金属齿扣合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弯路也是我自己的路。”
“我早就不想学了,清大毕业生,你最好也离我这种纨绔子弟远一点。免得传出不好的风评。”毕子衿露出一个自认为很灿烂的笑容。
他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个人走也是走,别人陪着走也是走,都一样的。
毕子衿逃也似的快步走进卧室,他不愿意再看他哥的神情。
“我睡沙发。”他听见他哥在我身后说。
他没有反驳他。只是从房间里抱出一床薄被和一个枕头,递给毕知书。
“晚上可能会冷。”毕子衿说。
毕知书接过,低声道:“谢谢。”
夜色渐深。毕子衿躺在里间的床上,他哥睡在外面的沙发上。隔着一堵墙,他们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一晚,毕子衿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阳光格外刺眼,把老宅的木质地板晒得发烫。一个小孩儿正跪坐在茶几前,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张糖纸夹进收集册。
那种糖他很熟悉,是老街街角那家早已拆掉的店铺里售卖的橘子糖,可现在那家店换了人,摇身一变成了一家理发店。
毕子衿站在那小孩儿身后,然后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小孩儿是他自己。
“子衿。”
坐着的那个小孩儿——或者说是毕子衿,抬起头,毕知书站在玄关的阴影里。他穿着那件他最熟悉的浅蓝色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
“我和妈妈要去给你买生日蛋糕。”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梦中的小孩儿高兴地跳起来,收集册从膝头滑落都顾不上:“要巧克力味的!”
毕知书蹲下身,仔细替小孩儿理了理歪掉的衣领。
“乖乖在家等。”他看着他,眼睛像浸在温水里的黑琉璃,“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毕子衿就这么看着梦中的小孩儿用力点头,看着毕知书起身走向门口。妈已经等在门外,提着那个印着茉莉花的编织手袋,这是毕子衿对她仅存的印象。
他发现他无法靠近她——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他的妈妈,他看不清她的脸,甚至连她整个人都显得模模糊糊的,像罩了一层光晕。
走之前,毕知书回头看了小孩儿一眼。就那一眼——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毕子衿记忆里的那一眼——他的眼眸很深,像藏着很多来不及说的话。
那一瞬间毕子衿产生了一种他好像看见了他的错觉,但毕子衿来不及再深究他便收回了视线。
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毕知书的背影。
小孩儿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穿过庭院。毕知书走在母亲身后,夏日的风鼓起他衬衫的下摆,像一只即将飞走的鸟的翅膀。
走到铁门时,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
但最终没有。
之后便是许多个分不清主次的记忆碎片。
后半夜毕子衿睡得极不安稳。那句轻飘飘的“等我回来”像鬼魅一样在梦境边缘缠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时是毕知书小时候替他擦泪时温柔的低语,有时是巷口他冷漠的“长大了”,最后又变成争吵时他眼眸中疲惫而破碎的神色。
天刚蒙蒙亮,毕子衿就醒了。眼睛干涩发胀,浑身像是被打过一样酸痛。他没有立刻动弹,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屏息听着客厅的动静。
没有声响,毕知书应该还在睡。
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添烦乱。毕子衿小心翼翼地起身,赤脚踩在微凉的水泥地上,没有看他哥,径直溜进了卫生间。
毕子衿用冷水泼了下脸,试图浇灭脑子里那些混乱的思绪。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青黑,脸色苍白,一副被生活用力按在地上摩擦着的狼狈相。
感觉一下子老了十岁,毕子衿半唏嘘半自嘲的笑叹了口气。
等他收拾好自己出来时,他哥已经醒了。沙发整理得一丝不苟,褥子叠成了方正的豆腐块。
他哥正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对着窗外的街景在想什么,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落寞。听到毕子衿的脚步声,他转过身。
晨光熹微中,他的脸看起来比昨夜清晰许多,依旧是没什么表情。
“你别做饭了,我去买早餐。”毕子衿别开眼,抓起桌上的钥匙,几乎是落荒而逃。
楼下的早餐店热气腾腾,人声嘈杂。他买了两人份的豆浆油条,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回走。
推开门时,他哥正在拖地,看到毕子衿手里的早餐,动作顿了顿,放下拖把,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接过一份。
“嗐,你别干了呗,平时这地方我都不来个几回,你这样反倒我亏待了你似的。”毕子衿试图缓和气氛,半开着玩笑坐在桌子旁边。
“没事,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干。”毕知书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让毕子衿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是在为昨天的冲突而生气。
算了,就这样吧,毕子衿没有再说什么。
日子怎么样还得过下去,有个免费劳动力总比没有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