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了些力道,明晃晃的倾洒在大街上,柳絮在光里上下翻飞,就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不会化掉的雪。光亮透过木制的玻璃窗,在地上切割出一个规整的几何图形。
毕子衿埋头吃着毕知书煮的面,味道确实无可挑剔,比他自己差点炸了厨房弄出来的要好得多。
毕子衿在心里腹诽,要是他有这么好的厨艺,就不用死皮赖脸去纪通衢那里蹭饭了。
手机滴滴一声。毕子衿随手拿起来看了眼消息,哦,原来是纪通衢。
鹅子:“姓毕的,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卧槽,周五跟他约好了周日去打台球来着,吃饭吃得太爽给它整忘了。
这下完蛋了,毕子衿已经是第6次放纪通衢鸽子了,估计又要下血本才能哄好了。
“我出去一趟。”毕子衿放下碗,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桌。从架子上随手扯下一顶帽子戴上,然后又急急忙忙给纪通衢回了条消息。
BZS:“来了来了。等我五分钟!”
鹅子:“快点,一分钟!”
毕知书没问毕子衿去哪里,只是在他身后极轻地“嗯”了一声。
毕子衿自行车骑的飞快,径直去了纪通衢常去的那个地下台球厅。
刚走到门口,撞球清脆的碰撞声和男生的笑骂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清晰,毕子衿几乎是刹那放松下来。
啧,这次手下留情吧,作为鸽了纪通衢的补偿。
“哟。”纪通衢正用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枚白色粉块,俯身瞄准一颗黑八,看见毕子衿,嘴角勾起一丝带着打趣的笑,“终于舍得来了?跟你哥相处的这么好,短短这么几天就如胶似漆了?”
毕子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拿起一瓶没开盖的矿泉水,随意灌了几口,刚刚骑车给他弄的一身汗。“刚刚你爸爸我还想让让你的,现在突然不想让了。”
“我需要你让?”纪通衢硬气地回复。我刚诧异这小子怎么突然这么有骨气,眼光一瞟瞟到了角落里的那个人。
沈弃也在。
他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画画,速写本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台球厅混乱而生动的场景。他抬头看了毕子衿一眼,眼神带着美术生特有的清澈与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沉稳。
纪通衢一杆清台,得意地吹了声口哨,走过来坐到毕子衿旁边:“说说,你跟你哥都发生了什么?相处的还不错吧?”
“也就那样吧,不好不坏的。”
“不好不坏是怎么样?相看两厌?抱头痛哭?”他调侃道。
毕子衿懒得理他的调侃,把昨天巷口对峙、家里晚餐的那一出好戏,以及昨晚那场不欢而散的争吵,简略地说了。
他没有提那碗面,纪通衢一向对自己的厨艺有自信,他听了肯定要追问味道怎么样。沈弃在他面前毕子衿怎么好打击他,但他又不能昧着良心说话。
纪通衢听完,难得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摸了摸下巴:“啧,听起来你这哥……段位不低啊。成姜那种小蠢货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他顿了顿,“同情你一秒钟,不过,你哥也是够能忍,要是我的话被你莫名其妙吵一顿早掀桌子跟你对骂起来了。”
“哎你这人,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他骗了我是事实不是吗?”毕子衿言简意赅,“我不想就这么没有骨气的原谅他。这么多年我怎么过来的你应该也清楚。”
一直沉默的沈弃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毕子衿耳中:“你们的事情纪通衢跟我说了一些,当时毕知书也还小吧,他似乎也并不能决定什么,无论是去是留。”
毕子衿愣了一下,看向他。沈弃的眼神很平静,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他看起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七年,足够让两个最亲密的人变成陌生人。他也许和你一样吧,你怨他无缘无故离开你,可是他呢?你妈妈本来就是孤身一个人,但你爸爸至少家境优渥,在经济的对比下他也许过得比你还要苦。”
毕子衿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沈弃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他混乱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涟漪。
在台球厅混到傍晚,心里的烦闷有些许消解,但因为沈弃那句话更添了混乱。毕子衿谢绝了纪通衢一起吃晚饭的邀请,慢吞吞地骑着车向回家的路走去。
走到公寓楼下,他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他那个单元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带着一点暖意,在这片老旧的居民楼里格外显眼。以前他回来的时候,那里总是一片漆黑。
那一刻,心里某个角落,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毕子衿强行压了下去。亮灯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毕子衿上了楼,推开门,屋内焕然一新的景象让他愣在门口。
地板被仔细拖过,反射着干净的光泽。散落的杂志和试卷被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摞在墙角。沙发上随意扔着的衣服不见了,茶几被擦得锃亮,上面甚至摆了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插着几支新鲜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小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于柠檬清洁剂和花香混合的味道。
毕子衿莫名有些罪恶感,上一秒我还在外面和纪通衢鬼混,下一秒看见前一天晚上还被他单方面发泄怒气的家伙不仅没有计较,反而免费充当劳动力帮他整理屋子。
啊,他真是太该死了。
毕知书从厨房走出来,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看起来少了几分之前的不近人情,额角还有细微的汗珠。他手里拿着两块刚刚洗干净的抹布,正在将它们叠成整齐的方形。
“回来了。”他语气平淡,配上他大汗淋漓的样子,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很好笑。
“你……”毕子衿看着这堪称“洁癖”级别的整洁,微微感动之余又一时语塞,“你没事吧?打扫这么干净干什么?”
“脏。”他言简意赅,将抹布放进水池下的柜子里。
毕子衿嘴角微抽。好吧,他承认是有点乱,但也不至于用“脏”来形容吧?
“上次买的菜不够,我又出去买了点。”毕知书指了指厨房的方向,“晚上想吃什么?”
这种过于自然的、仿佛他们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的态度,让我浑身不自在。
“随便。”毕子衿生硬地回答,走到沙发边坐下,却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这个空间,因为毕知书的存在和整理,变得既熟悉又陌生。
毕知书看了毕子衿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毕子衿靠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规律而沉稳的切菜声,心里那点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加混乱。
沈弃的话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也许比你还要苦。”
是真的吗?
晚饭是简单的两菜一汤,清炒时蔬和红烧排骨,汤是西红柿蛋花汤。味道依旧无可挑剔。
他们沉默地吃着饭。气氛比昨晚稍微缓和,但依旧凝滞,其实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哥估计也一样。
“你……”毕子衿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哥夹菜的动作顿了顿:“父亲希望我进公司帮他。”
这倒是意料之中。以毕知书的能力和“毕家长子”的身份,这再正常不过。
“哦。”毕子衿扒了一口饭,“恭喜啊,毕大少。”
他哥像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点讽刺,平静地说:“我拒绝了。”
毕子衿顿了顿,抬眸看向毕知书。
毕知书垂着眼睫,慢条斯理地吃着饭,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为什么?”毕子衿忍不住问。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毕氏集团。
毕知书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脸上,那眼神很深,像是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我有自己的规划。”
“什么规划?”
“暂时不方便说。”
又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毕知书总是一副掌控一切、深思熟虑的样子,而毕子衿似乎永远是被排除在计划之外的那一个。
刚刚升起的那点探究欲瞬间被冷水浇灭。毕子衿扯了扯嘴角,语气平淡:“随便你。”
饭后,他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清洗,算是对毕知书做饭和打扫卫生的回报。毕知书则坐在沙发上,拿起毕子衿昨天塞进书包的那张数学试卷,又看了起来。
毕子衿洗着碗,心思却全在客厅。他能感觉到他哥的视线偶尔会落在他背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或者说……探究的意味。这让他如芒在背。
洗完碗出来,他发现他哥不仅在看试卷,还在他的草稿纸上写着什么。
“你又干什么?”毕子衿蹙眉走过去。
“几种常见的辅助线添法,和对应的解题思路。”毕知书将草稿纸推到他面前,上面是清晰工整的步骤和图解,“看不懂可以问我。”
毕子衿看着那张写满公式和图形的纸,心里五味杂陈。有烦躁,有一种被看轻的恼怒,但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感动。
他明明可以不管他的。像毕磊一样,对他失望,然后放任他自生自灭。可毕知书偏偏要用这种近乎固执的方式,试图介入他一团糟的生活。
“毕知书,”毕子衿没有看那张纸,而是盯着他哥的眼睛,“你做这些,为什么?我想听实话,如果只是愧疚的话,那你大可不必这样。”
毕知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过了好几秒,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不是。”
“那是为什么?”
他迎上毕子衿的目光,那双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毕子衿的身影,带着一种毕子衿看不懂的情绪。
“因为我是你哥。”
毕子衿听见他哥说。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述句,却意外的让他愣了一下。
也就是这句话,让他所有尖锐的、带着刺的反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偏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怕再多看他一秒,脸上就会出现什么不该有的表情。
“随你便。”毕子衿丢下这三个字,快步走回了卧室,关上了门。
背靠着冰冷的墙,他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毕知书,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为什么在我已经习惯没有你的时候突然回来?
为什么在我对你冷言冷语的时候还装作无事般对我好?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周一开学以来,毕知书每次早上给毕子衿做好饭便消失不见,毕子衿没有问他去干什么,吃完之后便晃晃悠悠骑着车去上学,上课睡觉,打球,有时打架,日子似乎变了,又似乎没有变。
放学了毕子衿会去纪通衢那里待一会,尽量避免和毕知书长时间独处。而他,似乎也忙于自己的事情,有时毕子衿深夜回去,毕知书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下透出一丝光亮。
他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周五晚上,毕子衿接到了毕磊打来的电话,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明天晚上家宴,你和知书都必须回来。你周姨亲自下厨,成姜也会在。”
他下意识就想拒绝,但毕磊根本没他我机会,说完就直接挂了电话。
毕子衿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家宴?怕是鸿门宴吧。
毕子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毕知书,他正在看书,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你打算去?”毕子衿问他。
“父亲要求的。”毕知书合上书,看向他,“你不想去?”
“我嫌恶心。”毕子衿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你不好奇吗。”他平静地说,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嘲讽的东西,“好奇他们,又想演哪一出。”
原来他跟他一样。
毕子衿愣了一下,突然笑了。确实说的有道理,与其现在纠结什么过去的恩怨,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应该都是应付那帮明显没安什么好心的人。
就短暂的放下那些不怎么样的回忆吧,目前他们必须站在统一战线上。
第二天晚上,他们俩一同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周姨果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脸上堆着热情过度的笑容。他们那便宜爹看起来心情不错,大概是又做成了一笔大生意。成姜则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神在他们兄弟俩之间逡巡,带着一种少年人生怕自己东西别抢走的敌视的光芒。
饭桌上,周姨一如既往地扮演着贤妻良母,不停地给爹、毕知书和毕子衿夹菜,语气关切地问着毕知书未来的打算。
毕知书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只说是暂时休息,再做打算。
这次成姜学乖了,没有再出言不逊。
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酒过三巡,毕磊的话多了起来,开始回忆他们小时候的事情,说到动情处,眼眶甚至有些发红。周姨在一旁附和着,用手帕轻轻擦拭眼角。
毕子衿看着这幕温情脉脉的戏剧,心里冷笑,胃口全无。
果然,铺垫得差不多了,毕磊话锋一转,笑容和蔼地看向毕知书:“知书啊,你看,你现在也回来了,总住在子衿那小子那里住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和你阿姨商量过了,咱们家楼上还有一间空着的客房,一直没人住,不如你搬回来吧?一家人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来了。毕子衿放下筷子,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饶有兴致的准备欣赏毕知书如何应对。
周姨也看向毕知书,眼神里带着一丝并不真诚的笑意:“是啊,知书,你爸说得对。家里地方大,你回来住,也方便些。”
让毕子衿意外的是,成姜也假惺惺地开口:“是啊,哥,你回来住吧,我还能向你请教学习上的问题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毕知书身上。
他们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目的,毕子衿不禁怀疑,毕知书到底瞒了他多少。
目前以我所知道的,如果只是一般的要让毕知书帮爹打理公司,他们不可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要求毕知书回来。
毕知书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得与这个虚伪的场景格格不入。然后,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姨和父亲,最后,落在了毕子衿身上。
那一刻,毕子衿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谢谢阿姨和爸的好意。”他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不过,我暂时没有搬回来的打算。”
周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为什么呀?是觉得哪里不方便吗?”
“没有不方便。”毕知书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子衿那里更需要我。”
一瞬间,整个餐厅鸦雀无声。
毕磊愣住了。周姨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眼神变得锐利。成姜则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而毕子衿,完全懵了。
这种情况下背弃他明明才是最好的选择,为什么毕知书还是选择跟他这种……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站在统一战线?
毕知书仿佛没有看到周围人骤变的脸色,继续用他那平静无波的语调说道:“我妈临终前让我照顾好子衿,他马上就要高三了,功课紧张。我住在他那里,可以就近辅导他的学习。而且……”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姨和成姜,“他一个人在外面住了这么久,生活习惯上有些散漫,我也正好可以督促他改正。毕竟,长兄如父。”
“长兄如父”四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毕子衿看着他,虽然感动,但是也有些忍不住的咬牙切齿。
他这是在拿他当挡箭牌吧。这点毕子衿原谅他,毕竟狠狠打了周姨和爹的脸,他也乐意看。
但是这莫名其妙加重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长兄如父”,还想当他爹呐。毕子衿眼皮子止不住的跳。
毕磊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强挤出一丝笑容:“知书,你真是有心了。不过子衿那孩子……性子野惯了,怕是会耽误你的正事。”
“不会。”毕知书直接打断他,“爸,我会对子衿负责。他的成绩,我会想办法提上去。他的未来,我也会负责规划。请您放心。”
对他……负责么?毕子衿的心绪因为他这段话而变得有些复杂。
毕磊看着毕知书,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慰,有不满,似乎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好……你们兄弟俩能互相照应,是好事。”
这场家宴,最终在不尴不尬的气氛中结束。
回去的路上,他们依旧沉默。
毕子衿张了张口,他其实有很多东西想问毕知书,但最终没开口。
晚风吹拂,带着夏夜的燥热。毕子衿走在前面,他哥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
毕子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餐厅里他哥那番石破天惊的发言。“子衿那里更需要我。”“长兄如父。”“我会对子衿负责。”
说不感动是假的,虽然有很大可能是拿他当挡箭牌,但毕知书毕竟拒绝了看似可能前途无量的那个位置,选择跟他回家。
就像小时候一样,哪怕坐在最后一排会看不清黑板,但是他还是愿意待在他身边。
七年归七年,但就冲那几句话,他也可以假装翻篇,剩下的看他哥表现。
快到公寓楼下时,毕子衿停下脚步,转过身,抬眼看着毕知书。
毕知书也停下,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神情。
“为什么?”毕子衿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模糊不清,“为什么说那些话?”
毕知书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那双深邃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幽暗。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说过,我是你哥。”
“所以,我回来了,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