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铜漏滴过戌时三刻，张府后衙的书房仍浸在烛火里。藏青蟒袍搭在圈椅扶手上，衣角沾着半干的墨渍——那是方才批复高仪罢黜文书时，被砚台蹭上的。张居正捏着漕运账本的边角，指腹摩挲过“通州仓实收粮石三千七百石”的字样，左眉骨的浅疤在烛火下微微跳动，宛如一条蛰伏的小蛇。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穿青色布裙的侍女捧着药碗轻步而入，脚步轻盈得像片飘落廊下的桐叶。萧岚垂着眼眸，目光掠过书案上摊开的账本，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边——药罐里加的朱砂是晌午从后厨药渣中挑拣的，按教她的人所说，只需用意念晃一下碗，朱砂便会沉底，即便被查出来也能推给厨房的粗使丫头。她站在三步开外，右耳后的朱砂痣被烛火映照得发亮，恰似一粒未擦净的血珠。

“首辅，该喝药了。”她将药碗递过去，指尖刚触碰到张居正的手腕，便像被烫着般迅速缩回——那只手裹在蟒袍袖中，却暖得如同经太阳晒过的玉，与她冰凉发颤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张居正抬头，瞳孔在烛火下缩成极细的线。他接过药碗时，故意用指腹蹭了蹭萧岚的手背——果然，那只手凉得像刚从井里捞出的铜勺，还在微微发抖。“人心洞察”的感知顺着接触点探入，仿佛一根浸了温水的棉线，缠上萧岚那颗跳得几乎要破膛的心脏：恐惧中裹着一丝慌乱，还有些许……不忍？他眉峰微挑，指尖摩挲着碗沿的“寿”字纹，沉默不语。

药碗刚离手，萧岚便催动意念。她紧盯着碗底的青瓷花纹，指尖泛着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白——按照之前在柴房练习的方法，只需让碗底晃动半分，朱砂便会散入药中。可这次，碗却像被焊在张居正手里一般，连一丝涟漪都未泛起。她的耳尖瞬间烧得滚烫，绞着裙边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盖泛出青白。

“你是叫小岚吧？”张居正端着药碗，指节轻叩书案，“昨日给我送茶时，你裙角沾了廊下的秋菊瓣——今日怎换了条青裙？”

萧岚的脸“唰”地白了。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裙角——昨日那条月白裙子确实沾了菊瓣，今日换的青裙是她藏在箱底的，连陈妈妈都未曾见过。首辅怎会留意到这种小事？她张了张嘴，声音像被风吹碎的纸片：“回、回首辅，昨日的裙子脏了……”

张居正忽然笑了，指腹蘸着药汁在案上点了点：“陈妈妈熬药向来喜欢放两颗蜜枣，今日这药怎会没味？”他手腕轻轻一翻，黑褐色的药汁泼在账本上，溅起几点墨色的星子——液面下沉着几粒细碎的朱砂，恰似落在纸上的血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萧岚的腿一软，险些跪坐下去。她攥着裙边的手不住发抖，右耳后的朱砂痣烫得吓人——为何意念移物没有生效？为何首辅连药里的蜜枣都记得？她抬头，撞进张居正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像看小孩偷糖般的了然，这反倒让她更加慌乱。

“下去吧。”张居正将药碗放在案上，指节敲了敲账本上的朱砂印，“告诉陈妈妈，明日熬药多放两颗蜜枣——要去核的。”

萧岚退到门口，掀起门帘时又回头望了一眼。烛火映着张居正的侧脸，左眉骨的疤泛着淡白的光，他正摩挲着腰间的“敬天法祖”玉佩，指尖传来玉佩的温凉。她忽然想起，昨日给首辅送茶时，他也是这样摸着玉佩，说“江陵的蜜枣最甜”——那时她还在想，这位首辅和教她的人所说的“凶神恶煞”并不一样。

门帘合上的瞬间，张居正睁开眼。他望着地上的青色裙角印子，从抽屉里取出漕运名册——册子里夹着一张纸条，是户部尚书王国光今日偷偷塞给他的，上面写着“明日辰时，通州西码头，见老周”。他指尖蹭过“漕帮刘洪”的名字，想起上午王国光提及的“漕帮最近在通州码头扣了三船粮”，眉峰顿时拧成了结。

烛火“噼啪”炸了个火星，将账本上的“三千七百石”映照得格外清晰。张居正捏着账本的边角，忽然忆起昨日高仪递来的密信——信里夹着张漕帮的船票，上面盖着“刘”字印章。他从抽屉里翻出密信，与账本放在一起，指腹摩挲过“刘洪”两个字，嘴角露出一抹冷笑：“倒是懂得藏匿。”

窗外的风卷着桐叶撞在窗棂上，张居正靠在圈椅上，摸出袖中的蜜枣——那是昨日从江陵捎来的，甜得能渗进骨头里。他把蜜枣放在案上，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一笑——刚才萧岚的意念移物，比上次打翻茶碗时稳当多了，虽未成功，倒也像模像样。

门帘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萧岚的脚步声。张居正睁开眼，看见门缝里漏进来的月光，照在地上的青色裙角——她没有走，在门口站了许久。他拿起案上的蜜枣，轻轻放在门帘边，然后重新翻开账本。

烛火渐渐暗了下去，张居正望着窗外的月亮。前世的月亮也是这般圆，可那时他正在雨林里执行任务，如今却在翻阅一本三百年前的账本。他摸了摸左眉骨的疤，那里仍隐隐作痛——“人心洞察”的副作用又发作了，太阳穴像被人用锥子扎着。但没关系，只要能查清漕运的贪腐，只要能稳住朝局，这点疼痛算得了什么？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张居正将账本锁进抽屉，看见案上的蜜枣——明日让小岚送茶时，给她带两颗。毕竟，她刚才的意念移物，比上次用心多了。

门帘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萧岚的青色裙角消失在月光里。张居正靠在圈椅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前世的同伴——那时他们也在深夜执行任务，也曾有过这样的月亮，可如今只剩下他一人，在这三百年前的时空里守护一个王朝。

烛火终于燃到了底，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火星。张居正伸手去摸案上的蜜枣，指尖却触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是萧岚刚才放在门口的，一颗用青布包着的蜜枣，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他笑了笑，将蜜枣放进嘴里。甜，真甜，像江陵的蜜枣，像前世的月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