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9年,楚国王宫,楚顷襄王熊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灼灼。多年休养生息,楚国的国力已悄然恢复,虽不及全盛,但已重新拥有了与秦国扳手腕的资本。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秦国露出破绽的时机。
“报——!”斥候的声音打破寂静,“大王,秦将胡阳率军攻魏,围困阏与!”
熊横眼中精光一闪:“赵国有何反应?”
“赵惠文王已派赵奢率军援魏!”
不久,捷报传来:赵奢在阏与大破秦军,斩首八万!消息传来,列国震动。
“时机到了!”熊横抚掌大笑,“秦国锋芒受挫,三晋之心复燃!此乃天赐良机!”他立刻下令,“传令在魏国的公子子兰,让他务必说服孟尝君,促成此次合纵!”
魏国大梁,孟尝君田文府邸。
昔日权倾齐魏的公子子兰,如今更多了几分沉湎酒色的颓唐,但今日,他眼神却格外清明。他对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田文躬身一礼:“薛公阁下,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田文艰难地抬了抬眼,声音沙哑:“托公子挂念……田文这副身子骨,也就这样了。公子平日只知饮酒作乐,今日突然光临寒舍,想必是奉了楚王之命吧?咳咳……”
子兰微微一笑:“果然瞒不了孟尝君。父王欲再举合纵,集五国之兵伐秦,特命我前来,请君援手。”
田文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想起十年前自己病入膏肓,是楚王熊横不惜代价派来神医奇药,才为他续命至今。此事极为隐秘,连魏昭王得知后也只是罢免了他的相位,并未深究,仍以礼相待。后来几经辗转,他又回到魏国,这份恩情,他一直记着。
“好!”田文挣扎着坐起一些,“楚王救命之恩,田文无以为报。此次合纵,田文愿倾尽全力,联络旧部门生,助楚王成事!纵然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在孟尝君残存的威望和楚国的积极斡旋下,公元前267年,楚、韩、魏、赵、燕五国联军共计四十万,再次集结,浩浩荡荡杀向秦国东大门——函谷关。与此同时,楚顷襄王熊横亲率十万楚国精锐,自武关道而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
咸阳,章台宫。
秦昭襄王嬴稷接到五国联军五十万压境的急报,又惊又怒。他猛地将案几上的竹简扫落在地:“熊横!欺人太甚!真当我大秦可随意拿捏吗?!”
宣太后已逝,此刻能倚仗的唯有范雎与武安君白起。
范雎出列,面色凝重:“大王息怒。五国联军虽众,然各怀鬼胎,其心必异。我军可集中主力,固守函谷,挫其锐气,再寻机破之。”
白起亦躬身道:“臣愿领兵四十万,驻守函谷关,必叫联军有来无回!”
嬴稷看向白起,眼中燃起希望:“好!武安君出马,寡人无忧!另,命蒙骜率军十万,南下峣山,务必挡住楚军偏师!”
函谷关前,战云密布。白起坐镇关城,指挥若定。他利用联军指挥不协、互相猜忌的弱点,或诱敌深入,或夜间劫营,或分化离间。尽管联军人数占优,但在白起的凌厉攻势下,韩、魏军队率先动摇,赵、燕军队亦逡巡不前。经过数月激战,秦军斩首联军近二十万,尸横遍野,函谷关前血流成河。而在峣山战场,年轻将领蒙骜初露锋芒,以两万秦军的代价,硬生生挡住了十万楚军的进攻,并斩首楚军五万。
公元前266年,就在联军士气低迷之际,赵国传来噩耗——赵惠文王赵何病逝!赵国大军率先撤离。韩、魏、燕三国见势不妙,也相继退兵。孟尝君田文因合纵失败,在魏国彻底失势。恰在此时,齐国齐王建和君王后发出邀请,心力交瘁的田文最终选择离开魏国,返回齐国养老。
接到各国退兵的消息,楚顷襄王熊横知独木难支,只得下令撤军。回师的路上,这位楚王脸上非但没有失败的沮丧,反而露出一丝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对心腹低语:“赢得好啊,秦王。只可惜,你这偌大的军功,又该如何分配呢?你秦国的朝堂,怕是要更热闹了。”
一个月后,就在秦国上下欢庆胜利,封赏功臣之际,一股股恶毒的谣言如同瘟疫般在秦国境内,尤其是咸阳城蔓延开来。这些谣言比楚怀王时期更为尖锐、更具针对性:
“应侯张禄(范雎)在大破联军时,靠的是外交手段,让韩魏两国军队互相猜忌,我军方能趁虚而入,斩首无数。此乃文臣之功,非尽武将之劳!”
“如今国库空虚,应侯却与齐燕交好,耗费民脂民膏去换取虚无的‘友谊’,此乃误国之举!他远不及惠文王朝的张仪!当年张仪一言,可抵千军万马,为秦结好两代魏王,尽得河西千里之地!”
“穰侯魏冉虽有举荐武安君之功,然其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位列四贵,封地万里,皆为关内侯、彻侯多年,近年来却无战功续持勋位!国难当头,亦未见其等毁家纾难!”
“再看宗室!公子虔乃孝公之兄,公子疾、公子华乃惠文王之弟,皆为国肱骨。而当今秦王之弟,公子悝、公子芾,却只知以权谋私!此皆因秦王与太后纵容,远不如先王时宗室贤明!”
“今王上承孝公、惠文王、武王三代基业。孝公初年几为魏国所灭,却能运筹帷幄,化险为夷;惠文王初年平定商君之乱,北取河西,南并巴蜀,东得汉中,拓土何止万里!武王虽在位仅四年,却攻克宜阳,打通三川,窥视周室,扬我大秦雄威!反观今王,虽有两败韩魏联军于伊阙之功,然韩魏反复,赵齐燕疏远。连那楚王槐,昔日惠文王手下败将,其子熊横竟能屡屡犯境!儿子不如老子,何故?”
“更有甚者,提及当年的‘季君之乱’!言公子壮乃武王嫡母惠文后所出,本应顺位继承。是有人为自身前程,以‘社稷’之名行篡逆之事,此乃乱国之源,欲使我大秦复蹈四代乱政(指躁公、怀公、灵公、简公、惠公、出子四代六君时期的动荡)之覆辙!”
这些谣言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秦王嬴稷、应侯范雎、武安君白起、穰侯魏冉等四贵以及宗室公子们最敏感神经,将本就因权力和利益分配而暗流涌动的秦国朝堂,彻底点燃。
咸阳宫深处,年逾古稀的宣太后芈八子,在面首魏丑夫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窗前。她虽已精力不济,但政治嗅觉依旧敏锐。她听着宫人低声回报的市井流言,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
“丑夫啊……这风,起得邪乎啊。”她叹息道,“想必是楚国的手笔……熊横这孩子,比他父亲更狠,更懂得攻心。”
她深知,这些谣言足以撕裂秦国内部的团结。为了秦国,也为了自己身后的芈氏家族,她必须做最后一次努力。她强打精神,下令在宫中设宴,邀请秦王、范雎、白起、魏冉等各方重臣,希望能凭借自己最后的威望,缓和日益激化的矛盾。
宴会上,宣太后语重心长,回忆往昔峥嵘,劝说众人以国事为重。范雎表面恭顺,眼中却藏着不甘;白起默然饮酒,对太后偏袒魏冉等旧贵族早有微词;魏冉等人则仗着太后余荫,对范雎、白起等新贵面露不屑。这场精心安排的宴会,最终在不尴不尬的气氛中结束,未能弥合丝毫裂痕。
心力交瘁的宣太后,终究未能挽回落日。几个月后,公元前265年正月,这位执掌秦国朝政近四十载的传奇女性,薨逝于咸阳宫,享年七十五岁,谥号“宣”,与秦惠文王合葬于骊山。
芈八子的逝世,如同抽走了维持秦国权力平衡的最后一块基石。压抑已久的矛盾彻底爆发。一个月后,秦昭襄王嬴稷在范雎的全力支持下,以雷霆手段罢黜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高陵君嬴悝、泾阳君嬴芾这“四贵”,将他们的庞大封地收归国有,分赏给在历次战争中立功的将士,一举巩固了王权,也彻底清除了楚国王室在秦国的外戚势力。
权力彻底巩固后,秦昭襄王嬴稷与范雎再无顾忌,决心全力执行“远交近攻”之策,首要目标便是韩国。公元前263年三月,秦将王龁率军伐韩,斩首三万,韩将暴鸢战败逃亡,野王等城陷落。韩国本土与上党郡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上党郡守冯亭不愿降秦,毅然举郡降赵,将战火引向了赵国。长平之战,由此拉开序幕。
秦将王龁率二十万大军兵临长平。赵孝成王赵丹则任命老将廉颇,统率四十万赵军精锐进驻长平,构筑防线,坚壁清野。大战一触即发。
赵孝成王深知秦国虎狼之心,立刻派出使者,分别向魏国和楚国求救。
魏国大梁。魏安釐王魏圉面对赵国使者,面露难色:“非是寡人不救,实是三年前合纵伐秦,我魏国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实在无力再与秦国交锋啊!”他婉言拒绝了赵国的请求。
楚国郢都。此时的楚顷襄王熊横已病入膏肓,卧床不起。他强撑着病体,听完赵国使者的哀求,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对使者,也是对侍立一旁的太子熊完和黄歇说道:“救赵?可以。但需答应寡人一个条件——让赵国立刻送我太子完归楚!”
赵国邯郸。赵孝成王接到楚国的回复,陷入了两难。他既需要楚国援军,又担心放走熊完这个重要人质会得罪楚国,或者让秦国察觉。他下令封锁消息,不让熊完知晓,同时转向齐国求救。
齐国开出的条件是:必须以赵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长安君为人质,方可出兵。
“绝不可能!”赵太后闻讯,在宫中勃然大怒,坚决不允幼子为质。赵国朝堂为此争执不下,救援之事一时搁浅。
关键时刻,历经赵武灵王、赵惠文王两朝,德高望重的老臣触龙,亲自入宫拜见赵太后。他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由,婉言劝谏,最终说服赵太后,同意让长安君入齐为质。齐国这才发兵援赵。
前线秦军见齐军动向,迅速报回咸阳。范雎向秦王建议:“大王,齐军来援,若强行开战,恐陷入两面受敌之境。不若暂退,以惑赵齐。”嬴稷采纳,秦军佯装后退,同时派使者携重金贿赂齐王后和齐相。齐国本就不愿与秦国死战,见秦军退却,又得了好处,便顺势将军队撤回。
秦军一退,长平局势暂时缓和。黄歇立刻敏锐地察觉到机会,他对病榻上的楚王熊横说:“大王,秦军退兵只是权宜之计,必卷土重来!必须趁此间隙,立刻接太子回国,否则一旦战端再起,太子危矣!”
熊横用尽最后力气下令:“黄歇,你速去邯郸,不惜一切代价,带太子回来!”
黄歇火速赶到邯郸,面见太子熊完。他设计让太子换上使者随从的衣物,由几名楚国死士护卫,星夜兼程,逃离邯郸。待赵国发现时,熊完一行人早已离开邯郸四百余里,追之不及。
熊完安全回到郢都,跪在父王榻前。熊横已是弥留之际,他紧紧抓住儿子的手,气息微弱却异常坚定地嘱咐:
“完儿……你记住……登基之后,无论如何……必须援赵……千万……不可停止……”
熊完泪流满面:“父王,孩儿不解……秦赵相争,于我楚国有利,为何非要卷入?”
熊横艰难地摇头:“若不救……赵败,秦更强……届时,楚国将独面暴秦……赵国虽强,隔韩魏,尚不直接威胁我……若我不救,赵胜,则三晋更亲,将我楚国孤立……我依旧独抗强秦……故,必须救!胜败,与我同担……”
“可……秦赵皆倾国之兵,无论谁胜,皆元气大伤啊……”
“秦国……有关中、巴蜀……沃野千里……赵国……没有……同等损伤,秦恢复……更快……”熊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手臂垂下,溘然长逝。
公元前263年九月,楚顷襄王熊横病逝,谥号“顷襄”(顷,国土沦丧,社稷危亡;襄,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概括其鄢郢之战逆转国运,晚年积极合纵牵制秦国的一生)。
二十七岁的熊完继位,是为楚考烈王。他谨记父王遗训,登基后立刻调兵十万,以景阳为将,北上援赵。然而,楚军抵达边境后,却并未立即投入战场,而是陈兵观望。
此时,长平前线,秦昭襄王嬴稷果然如楚顷襄王所料,再次增兵二十万,使秦军总数达到四十万。赵孝成王也再次启用廉颇,率四十万赵军对峙。双方近八十万大军挤在长平狭小的地域内,进行着如同黑洞般吞噬国力与生命的消耗战。
不仅秦王、赵王心急如焚,远在郢都的楚考烈王熊完也同样焦虑。十万大军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却按兵不动,朝中已有非议。
这时,已是令尹的黄歇(春申君)前来觐见。
“大王可是在为是否进军长平而忧?”黄歇问道。
熊完点头:“令尹知我。父王遗命援赵,然秦赵僵持,我若贸然介入,恐损失惨重。”
黄歇微微一笑:“大王可还记得,先王(楚顷襄王)生前,乃至怀王时期,为何一直对秦国的商鞅之法,穷追猛打?”
熊完一愣,若有所思。
黄歇继续道:“商君之法,使秦如虎添翼,然其根基,在于关中、巴蜀之地的粮赋兵源!每一次我们针对商君之法的谣言,无论秦国战事胜负,都会在其国内引发动荡,根源便在于此!先王临终嘱托,亦特意提及关中巴蜀啊!”
熊完恍然大悟,猛地站起身:“寡人明白了!与其在长平与秦军硬拼,不如直击其软肋,攻其必救!”
“大王英明!”
楚考烈王熊完立刻改变策略,下令景阳所部十万楚军,不再北上长平,而是西进,逆江水而上,做出大举进攻秦国巴蜀之地的姿态!同时,在国内征调更多军队,向秦楚边境集结,摆出一副要端掉秦国后院的架势。
咸阳,章台宫。
“报——!大王,不好了!楚军逆江西进,猛攻我巴蜀之地,已连克五城!”
“什么?!”秦昭襄王嬴稷气得浑身发抖,将手中的军报撕得粉碎,“熊槐!熊横!熊完!祖孙三代!欺寡人太甚!撤军!寡人要亲自领兵,先灭了这反复无常的楚国!”
范雎和白起急忙劝阻。
范雎道:“大王不可!长平之战已到最后关头,此时撤军,前功尽弃,赵军若趁势追击,后果不堪设想!”
白起也沉声道:“大王,楚军此乃围魏救赵之策,意在迫我分兵。巴蜀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楚军未必能深入。当务之急,仍是长平!”
嬴稷强压怒火,权衡利弊,最终咬牙道:“派……派一偏将,率六万兵马,速去增援巴蜀!”
然而,当这支秦军匆匆赶到前线时,楚军早已凭借地利,稳固了占领的五城区域,并不断增兵,对巴蜀之地保持高压态势。秦楚双方,在秦国视为根基的巴蜀之地,形成了新的对峙。长平战场上的压力,为之一缓。而秦赵两国命运的最终对决,也因此增添了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