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对峙进入第二个年头,八十多万大军如同两只巨兽,在太行山麓互相撕咬、僵持。粮秣的消耗如同无底洞,秦国虽有关中、巴蜀两大粮仓,但楚国在巴蜀边境夺占五城,迫使秦国不得不分兵驻防,后勤压力倍增。秦昭襄王与赵孝成王都如同坐在火山口上,焦灼地催促前线决战。
郢都,楚考烈王熊完立于地图前,目光锐利。他召来心腹使者,沉声道:“你秘密前往大梁,去见信陵君魏无忌。将寡人之言,原原本本,甚至……你可以自由发挥,务必说动他!”
使者跪伏领命:“臣曾追随顷襄王多年,深谙先王反秦之新理(指楚顷襄王后期针对秦国内部矛盾的策略)。必不辱使命!”
魏国大梁,信陵君府邸。楚国密使深夜到访,屏退左右后,对魏无忌直言:“韩国、赵国、魏国,本同出一家,三晋一体,唇齿相依。况且信陵君,您的姐姐,如今是赵国平原君的正妻。一旦赵国在长平大败,四十万精锐尽丧,赵国危矣!届时,您就算不为姐夫平原君着想,难道忍心让您的亲姐姐年纪轻轻便守寡,甚至沦落秦人之手吗?”
“放肆!”魏无忌闻言勃然变色,猛地拔出佩剑,直指使者,“熊完派你来,就是拿亲情要挟本公子的吗?!”周围的门客也纷纷持兵刃围拢过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楚国使者却面无惧色,闭目含笑,双手轻扇示意众人冷静:“信陵君息怒,诸位壮士息怒。请容小人把话说完。此事,岂止关乎赵国?更关乎魏国与楚国的存亡!既然三晋同源与亲情不足以打动公子,那小人便以楚王另一个角度的道理,为公子剖析。”
他环视怒目而视的门客,缓缓道:“如今秦赵僵持,若赵国单独大败,四十万大军覆没,赵国无兵可用,离亡国不远矣!届时,魏国北、西、南三面皆被秦国包围,东面是态度暧昧的齐国,可谓四面楚歌!反之,若赵国单独获胜,秦国遭受重创,为弥补损失,必行‘赵失魏补’之策,将兵锋转向相对较弱的魏国!所谓唇亡齿寒,然若嘴唇尚在却无法闭合,牙齿难道就能免于受冻吗?”
门客中一阵骚动,有人低声议论:“此言……似乎有些道理。”“赵国若亡,下一个必是我魏国!”“可赵国若胜,秦国难道就不会找我魏国麻烦?”
一位较为理性的门客出声质问楚国使者:“足下如何断定,无论赵国胜败,秦国都会找魏国麻烦?”
使者微微一笑,语出惊人:“很简单,魏国处天下之中,四战之地也!自魏国开国以来,历经六代魏王,与秦国纠葛之深,冠绝列国!诸位可还记得?”他如数家珍般历数,“秦惠公与魏武侯时期的阴晋之战;秦献公与魏惠王时期的少梁、石门之战;秦孝公、秦惠文王与魏惠王时期的河西、雕阴之战;直至当今秦王与魏昭王、魏安釐王时期的伊阙、华阳之战……秦魏之间,大小战役数十场,互有胜负,然积怨如山,仇恨早已深入骨髓!此乃历史与地缘注定,非人力可轻易扭转。我楚国虽与秦国仇恨亦深,然疆域辽阔,有独自周旋抗秦的资本。而韩魏两国,自伊阙一战精锐丧尽后,已无力单独抗衡暴秦!”
这一席话,如同利剑,直刺魏国痛处,将血淋淋的现实和历史包袱彻底掀开。刚才还议论纷纷的门客们,无论是暴躁冲动的,还是冷静理性的,此刻全都陷入了沉默。信陵君魏无忌持剑的手,也缓缓垂下,脸上阴晴不定。
楚国使者见状,趁热打铁,声音铿锵:“范雎‘远交近攻’,齐燕偏安,不介入中原纷争。能与秦国接壤者,唯三晋与楚!所以秦国的兵锋,只能指向韩、赵、魏、楚四国!此时此刻,我们彼此就是唯一的盟友!没有什么谁拿谁当盾牌、当棋子、当傀儡之说!唯有同舟共济,方能存续!”
这番话彻底打动了信陵君和他的门客。魏无忌收起剑,郑重向使者一揖:“先生之言,如雷贯耳,惊醒梦中人!无忌知错了!”他立刻入宫,游说魏安釐王魏圉出兵救赵。
魏王起初虽然觉得有理,但想到要直面秦国兵锋,依旧犹豫不决。楚国使者又私下对信陵君献计:“魏王定然是忌惮公子功高震主。魏国乃姬姓诸侯,与周天子同宗同源,最重礼法。公子可向魏王表明,坚决维护嫡长继承之制,绝无二心,让魏王安心。同时,可将此次出兵的结果如此安排:若胜,则功归于魏王,称颂大王英明万策;若败,则由臣下揽责,让朝野知耻而后勇。总之,此战非为信陵君,非为赵国,而是为魏国社稷而战!”
信陵君依计而行,再次游说魏王,终于说服魏安釐王发兵十万,由晋鄙率领,陈兵赵国边境,遥为声援。
至此,赵、魏、楚三国联军,在长平战场外围形成了对秦军的战略包围,加上楚国数万军队在巴蜀的牵制,秦国前线与后勤同时承受着巨大压力。
咸阳,章台宫。
秦昭襄王嬴稷接到三国联军动向的急报,脸色铁青,将竹简狠狠摔在范雎面前:“范叔!这就是你的‘远交近攻’?!怎么到今天,会弄成这个样子?!齐燕是稳住了,可韩赵魏楚却快要拧成一股绳了!”
范雎额头沁出冷汗,躬身道:“大王息怒!臣之策,远交齐燕,近攻三晋,本无大错。只是……只是这楚国……”
“又是楚国!”嬴稷怒不可遏,“每次都是楚国在背后捣鬼!从熊槐到熊横,再到现在的熊完!他们就像跗骨之蛆!”
范雎急忙解释,也是为自己开脱:“大王,楚国地理位置特殊,既与我接壤,又与齐相邻,地处南北要冲,使其有左右逢源、搅动风云的空间。这么多年来,是我等低估了楚国韧性,让其屡屡钻了空子!”
嬴稷冷哼一声,转向一直沉默的白起:“武安君!若寡人现在就命你挂帅,前往长平,或另辟战场,打破僵局,如何?当年伊阙之战,你以少胜多,利用韩魏貌合神离,逐个击破,此等韬略,今日可否复制?”
白起面色凝重,出列详细分析:“大王,今时不同往日。伊阙之战,韩魏虽联军,但其心各异,且战场开阔,利于我军机动穿插。如今长平,赵军凭险固守,廉颇老成持重,无隙可乘。更兼赵魏楚三国已形成联动之势,我军若贸然分兵他击,恐长平赵军趁机反扑,魏楚联军截我后路,巴蜀楚军再闹事端,则我军四面受敌,危矣!臣以为,当前局面,除了在长平寻求战机,或以外交手段分化三国,别无他途。强行开辟第二战场,风险极大。”
嬴稷听着白起的分析,脸色愈发阴沉,他知道白起所言是实情,但内心的焦躁却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在齐国临淄,年近七旬、已归乡颐养的孟尝君田文,听闻长平局势及楚国插手,不禁感叹:“长平本是秦赵争雄,为何楚国要如此积极介入?”他虽然失势,但门下依旧养着一些奇人异士。他派出几名精于打探的门客前往楚国。
这些门客果然不负“鸡鸣狗盗”之名,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到了楚国朝堂的动向,甚至探知了当年楚顷襄王对楚考烈王那句“必须援赵”的遗言核心内容。
田文得知后,喟然长叹:“老楚王熊横,庙算无遗啊!不去救助,无论赵国是赢是输,最终压力都会转到楚国身上。熊完此子,继位不过一年余,行事竟能如此老辣果断,既有魄力合纵,又有耐心布局……这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了。”
郢都,楚考烈王熊完虽然成功促成了三国联军的态势,但长平前线秦赵四十万主力依旧在对峙,消耗巨大。他对令尹黄歇道:“爱卿,战争终归要死人的。如此旷日持久地对峙下去,将士疲惫,粮草靡费。就算要死,也该死得有价值,若饿死、困死在前线,岂不憋屈?”他屏退左右,将黄召至近前,低声道:“还得辛苦爱卿一趟,此次任务艰巨,或许耗时良久。”接着,他在黄歇耳边低声密语良久,交代了更深层的计划。
不久,春申君黄歇作为楚国特使,抵达赵国邯郸。
赵孝成王赵丹正因得到魏国出兵十万的承诺而大喜,闻听黄歇到来,急忙召见。
“外臣黄歇,参见大王!”黄歇行礼后,开门见山,“如今赵、魏、楚三国联军已成犄角之势,环绕长平秦军。时机已至,不应再让廉颇老将军一味固守。”
此言一出,保守派、同时也是亲秦派的平阳君赵豹脸色顿变。而主张合纵抗秦的虞卿和平原君赵胜也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思路与廉颇一致,认为坚守待变才是上策。
但赵孝成王却被勾起了兴趣:“哦?春申君有何妙策,速速道来!”
黄歇从容道:“可从四十万赵军中,分出十万精锐,改为轻装,秘密绕行山路,迂回至秦军主力后方。同时,我驻扎在秦军侧后的楚军将配合行动。两军南北夹击,目标并非秦军主力,而是其生命线——后勤粮道!一旦切断粮道,秦军主力便成瓮中之鳖。届时,廉颇老将军再率领城中剩余的三十万赵军,与晋鄙将军的十万魏军,开城出击,前后夹攻!秦军四十万,便将陷入我六十万大军的口袋阵中,插翅难飞!”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风险极高,但一旦成功,收益也极大——全歼秦军主力!赵孝成王听得心潮澎湃,几乎立刻就要同意。
然而,赵国群臣却炸开了锅。虞卿率先质疑:“十万轻装军迂回,目标不小,行动迟缓,如何能瞒过秦军斥候?一旦被发觉,便是羊入虎口!” 平原君赵胜也忧虑道:“粮道乃秦军命脉,必有重兵把守,十万轻装军能否攻破?若久攻不下,我军主力出城,岂不正中了秦军下怀?”
面对质疑,黄歇只是神秘一笑,并不直接回答战术细节,而是巧妙转移了话题:“此计关键在于执行之人。需选择一位果敢激进的将领统领这十万轻装军。同时,请平原君亲自与这位将领一同前往长平前线,入城与廉颇老将军会合。平原君乃先王之弟,当今王叔,德高望重。四十万赵军见到平原君亲临前线,士气必然大振!由平原君出面,也更容易说服廉颇老将军同意分兵。”
他顿了顿,从袖中郑重取出一枚青铜虎符,展示给赵王:“至于楚军的调动配合,大王无需担心。我王已授我全权,虎符在此,楚军随时可相机而动,全力配合赵军行动!”
看到虎符,赵孝成王和主战派大臣大喜过望:“好!就依春申君之计!” 平阳君赵豹还想反对,但见赵王决心已定,平原君也似乎被说动,只得将话咽回。赵王当即命平原君赵胜负责挑选执行迂回任务的将领。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春申君黄歇从朝堂退下后,并未如众人预料的那样立刻赶回楚军前线部署,反而在邯郸城内的驿馆住下了,终日闭门不出,显得十分悠闲。
这一反常举动引起了赵国文武的猜疑。赵孝成王起初以为黄歇是舟车劳顿需要休息,或是因三年前赵国扣押当时为质子的熊完之事心存芥蒂,特意派了宫中最好的庖厨每日为黄歇烹制美食,以示安抚。
可连续七天过去了,黄歇依然没有丝毫要动身的意思。
赵王终于按捺不住,派使者前往驿馆询问。
黄歇接待使者,气定神闲地回答:“大王如此看重战事,歇岂敢有丝毫怠慢?请回复大王,静候佳音便可。至于歇何时前往前线,小人心中自有分寸。顺便,请代歇询问大王,执行迂回任务的将领可已选好?平原君与那位将领,是否已抵达长平前线?廉颇老将军,是否已按要求分出兵员?”
使者将这番话带回王宫,赵孝成王听后,心中的疑惑更重了。朝堂之上,对于黄歇的意图和楚国的真实目的,再次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而黄歇在赵国献上奇策却又滞留邯郸的诡异行为,也通过明里暗里的渠道,迅速传回了咸阳的秦廷和大梁的魏宫,引起了秦王、范雎、魏王、信陵君等人新一轮的猜测与讨论。
但无论是赵王、秦王还是魏王,此刻都绝不会想到,当初楚考烈王熊完与春申君黄歇那场密谈的后半部分内容,远不止于长平一地的胜负。楚国,早已在众人目光聚焦于长平之时,暗中向巴蜀前线增派了兵力,只是为了绝对的保密而闭口不宣,等待着给予秦国更沉重一击的最佳时机。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