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殿外的日子，像是一潭死水，被谢无妄这颗小石子，投入了微不足道的涟漪。
他的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殿前那片以黑石铺就的广场和环绕主殿的廊庑之下。每日的活计简单到近乎枯燥：拂去石阶上的落叶与尘埃，擦拭那几根需两人合抱的、刻满晦涩符文廊柱，以及在特定的时辰，进入外殿，更换那尊青铜饕餮纹香炉里，永远燃着的冷香。
萧渡几乎从不与他交谈。大多数时候，谢无妄只能感受到那道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视线，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提醒着他身处何地，所为何来。
但他并不气馁。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工匠，日复一日，用最细微的举动，雕琢着那座名为“萧渡”的冰山。
清扫石阶时，他不再只是机械地挥动扫帚。他会特意留意角落缝隙里偶尔顽强冒出的、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会小心地避开，甚至偷偷用几滴喝剩的清水浇灌。这死寂的殿前，便也算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
更换香炉时，他也不再是简单地取出旧香灰，放入新香饼。他仗着哑仆送来的香料种类颇多，开始尝试不同的搭配。今日多加一味清冽的雪松，明日添少许甘柔的安息香。他无法得知萧渡是否察觉，又是否喜欢，他只是固执地做着，试图在那片千年不变的冷香里，留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印记。
最大的挑战，是那杯茶。
萧渡偶尔会走出内殿，在那张置于外殿窗边的白玉榻上静坐片刻，望着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便是谢无妄唯一能“近身”服侍的机会。
他会在萧渡出现前，就用小泥炉烧好水，挑选出最完整的几片野茶，放入那个素白的瓷盏中。水温要恰到好处，不能滚沸失了茶意，也不能温吞激不出茶香。他必须算准时间，在萧渡坐下不久，便将那杯温度正好、茶烟袅袅的茶水，无声地奉上。
第一次这么做时，他紧张得指尖都在发颤。他将茶盏轻轻放在玉榻旁的小几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萧渡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那杯茶上，停留了一瞬。那一眼，依旧没什么情绪，却也没有阻止。
谢无妄心中微定，垂首恭敬地退到廊柱的阴影里，像个没有生命的背景。
萧渡没有碰那杯茶。直到茶水彻底凉透，他起身离开，也未曾看一眼。
谢无妄并不失望。至少，他没有拒绝。
第二次，第三次……他依旧坚持着。
直到很多天以后的一个午后，萧渡破天荒地在外殿待了许久，久到那杯茶的热气都快散尽了。谢无妄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更换，却见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竟伸了过来，端起了那杯微温的茶。
他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目光似乎透过氤氲的、几乎看不见的水汽，落在了远处。
谢无妄的心，在那一刻，猛地跳了一下。他死死低着头，不敢泄露丝毫情绪。
【情感波动值：1%。任务完成度：2%。】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而准时。
百分之一。一个渺小到可怜的数字，却让谢无妄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缓缓勾起了嘴角。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细微的、持之以恒的渗透，远比任何激烈的表白更能触动一颗沉寂了千年的心。
日子便在这样无声的拉锯中流淌。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此地的月色，似乎也带着一股清寒。惨白的光辉洒落在黑石广场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冰冷的、不真实的银边。
谢无妄完成了一天的活计，并未立刻回到他那间位于主殿侧后方、比之前石室稍好一些，但依旧简陋的小屋。他被这月色吸引，抱着膝盖，坐在了冰凉的殿前石阶上。
天地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细微呜咽，更添寂寥。
他看着那轮圆月，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是演戏，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属于他谢无妄的茫然与孤寂。他想家，想那个喧嚣的、充满烟火气的世界，哪怕那里有加不完的班和还不完的贷款。至少，那里是真实的。
而这里，一切都是假的。他的身份是假的，他的目的是假的，他的笑容与温顺，也都是精心设计的戏码。
他只是一个被困在异世界的囚徒，一个为了活下去而不择手段的骗子。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夜间的冷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将脸埋在了膝盖里。
就在这时。
“吱呀——”
身后沉重的殿门，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
谢无妄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月光下，玄黑色的袍角拂过门槛，萧渡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立于高高的殿门之下。月光勾勒出他清绝孤高的轮廓，他垂着眼眸，正静静地看着坐在石阶上的谢无妄。
那一瞬间，谢无妄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慌忙想要起身行礼，却因为坐得太久，腿脚有些发麻，动作显得笨拙而狼狈。
“仙……仙长……”
萧渡没有理会他的慌乱，他的目光越过谢无妄，落在了远处那轮明月上，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比平日少了几分寒意，多了些难以分辨的东西。
“为何在此。”
谢无妄稳住心神，垂下眼睑，声音里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收敛好的、真实的沙哑，低声道：“……睡不着。这里的月亮，看着……很冷。”
他说的是实话。此地的月光，毫无暖意。
萧渡沉默了。
夜风拂动他玄色的衣袍和几缕墨色的发丝。他站在那里，像一尊亘古便存在的玉雕，与这清冷的月光，这死寂的庭院，完美地融为一体。
过了许久，久到谢无妄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准备告退时，却听到他低沉的声音随风传来，轻得仿佛错觉：
“千年以来，它一直如此。”
谢无妄倏然抬头。
萧渡已经转过了身，玄色的身影即将没入殿内深沉的黑暗中。
但在那最后一刻，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
“石阶寒凉，回去。”
话音落下，殿门轻轻合拢，将他与那清冷的月光一同隔绝在外。
谢无妄独自站在原地，夜风吹得他衣袂翻飞。他低头，看着脚下被月光照得泛白的冰冷石阶，又抬头望向那轮圆月。
萧渡最后那句话，是在……关心他吗？
不，或许不是关心。只是主人对一件尚算顺手的物品，一句随口的不至于让其过早损坏的提醒。
但无论如何……
谢无妄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在月光下清晰的纹路。脑海里，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并未响起。
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句“千年以来，它一直如此”，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那不仅仅是一句话。那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千年冰山深处的、微弱的回响。
他在这位长生者无边无际的孤寂里，终于窥见了一丝裂痕。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道裂痕，越来越大，直至……彻底崩裂。
谢无妄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在清冷的月光下，露出了一个极淡的、意味复杂的笑容。
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而且，要演得更加投入，更加……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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