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月下短暂的、近乎幻觉的交流之后，谢无妄敏锐地察觉到，他与这座主殿，或者说与殿内那位长生者之间，那层无形的、坚冰般的隔膜，似乎变薄了那么一丝。
萧渡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隐匿于内殿的阴影里。但谢无妄能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审视的意味淡了些，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仿佛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
谢无妄的“工作”范围被默许扩大了一些。他不再仅限于殿外，偶尔萧渡不在内殿时，他会被允许进去更换靠近玉座区域的香炉，或是擦拭那些蒙尘已久、却依旧能窥见昔日华美的玉制摆件。
他像一株悄然生长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存在感，缠绕进这座冰冷殿堂的每一个角落。
这日清晨，谢无妄照例提前烧好水，备好野茶。初升的日光透过高窗，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驱散了些许殿内的阴霾。他端着茶盘，刚走入外殿，便顿住了脚步。
萧渡并未像往常一样静坐或伫立，而是背对着他，站在那扇巨大的、正对荒芜庭院的雕花木窗前。他今日未着那身玄黑宽袍，只穿了一件墨色的深衣，身形显得愈发挺拔清瘦，却也……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直。
谢无妄放轻脚步，正准备像往常一样将茶盏置于几上便悄然退开，目光却无意间扫过萧渡垂在身侧的左手。
那只骨节分明、向来苍白如玉石雕琢的手，此刻指缝间，竟隐隐透出一抹不正常的暗沉之色。若非谢无妄观察入微，几乎难以察觉。
受伤了？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让谢无妄微微一怔。在他，乃至在这个世界的认知里，长生者萧渡，应是无所不能、不朽不灭的存在，与“受伤”二字毫不相干。
他垂下眼，心下念头飞转。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超越日常琐碎服侍、更能体现“关怀”与“真心”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盘，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担忧与迟疑的语气，轻声开口：“仙长……您的手……”
萧渡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并未回头，声音依旧平淡：“无碍。”
谢无妄却仿佛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软，带着少年人纯粹的关切：“弟子……弟子见后山生有一种紫叶草，捣碎敷之，于化瘀止血有奇效。可否容弟子去采些来？”
殿内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光透过窗棂，勾勒出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谢无妄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在赌，赌萧渡对他这逾矩的关心，是厌烦，还是……会有一丝接纳。
良久，就在谢无妄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请罪退下时，萧渡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声音低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但谢无妄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一定，立刻躬身：“弟子这便去。”
后山比前庭更加荒芜，乱石嶙峋，荆棘丛生。谢无妄费了些功夫，才在一处背阴的石缝里找到了那丛紫叶草。他小心地采摘下最鲜嫩的部分，用衣襟兜着，又快步返回。
他没有再去打扰萧渡，而是径直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找出一个干净的陶碗，将紫叶草仔细洗净，然后寻了块光滑的石块，一点点耐心地捣成深绿色的泥状，其间清涩的草药气息弥漫开来。
做完这一切，他用一个木制的小碟盛着药泥，再次来到主殿外殿。
萧渡已经坐回了那张白玉榻上，左手随意地搭在膝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谢无妄捧着药碟，跪坐在榻前不远处的蒲团上，将碟子轻轻向前推了推，低声道：“仙长，药捣好了。”
他不敢贸然上前亲手敷药，那太过僭越。他只能将选择权交给萧渡自己。
萧渡的目光缓缓移下，落在那一小碟散发着生涩气味的深绿色药泥上，又看了看自己垂着的手，久久未动。
就在谢无妄以为他改变主意，或者根本不屑于使用这等凡俗草药时，萧渡却缓缓伸出了那只受伤的手，摊开掌心。
一道寸许长的伤口横亘在他掌心，不算深，但边缘泛着诡异的暗色，仿佛被什么不洁之物侵蚀过，与他周身清冷如玉的气质格格不入。那暗色似乎在极其缓慢地蠕动，阻碍着伤口的愈合。
谢无妄心中凛然，这伤恐怕不简单。但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依旧垂着头，姿态恭敬。
萧渡用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沾了一点药泥，动作生疏地、缓慢地涂抹在左手的伤口上。那暗色与草药的碧绿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他的动作很慢，殿内只剩下他指尖划过掌心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谢无妄安静地跪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阳光移动，将他的一半身子笼罩在光晕里，一半留在阴影中。
不知过了多久，萧渡终于涂抹完毕。他并未立刻让谢无妄将药碟撤走，而是看着自己覆着药泥的手掌，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疲惫：
“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如此采药。”
谢无妄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萧渡并没有看他，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在了遥不可及的过去。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一丝……类似于怀念与伤逝的情绪。
虽然那情绪极淡，如同水中月影，一触即散。
【情感波动值：5%。任务完成度：8%。】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冰冷地报出数字。
可谢无妄此刻却无暇去欣喜任务的进展。他望着萧渡那双骤然浸染了千年孤寂的眸子，看着他那被凡俗草药覆盖的、象征着“脆弱”的伤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击中了他。
那不是演戏所需的共情，而是一种更真实的、混杂着震撼与难以言喻的酸楚的情绪。
这座冰山，并非天生无情。
他只是……独自在漫长的时光里，冻结了太久。
谢无妄迅速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复杂心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声道：“能……能为仙长略尽绵力，是弟子的福分。”
萧渡没有再说话。他收回目光，重新恢复了那副隔绝世事的淡漠模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流露，只是谢无妄的错觉。
但谢无妄知道，不是错觉。
那道横亘在千年冰山上的裂痕，因为他这微不足道的、带着算计的“关怀”，又悄然扩大了几分。
他端着空了的药碟，躬身退出殿外。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竟有些冰凉。
戏，演得越来越真了。
可为何，当看到那真实的、属于萧渡的孤寂时，他心中那名为“任务”的磐石，竟会产生一丝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摇？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点不合时宜的情绪压下。
前路漫漫，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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