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可想出去走走？”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谢无妄心湖中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他花了整整一夜来消化这句话背后可能蕴含的意义。是试探？是一时兴起？还是那日玉碎与梦呓之后，萧渡冰封心防上一道真正松动的迹象？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一个能让他更深入地了解萧渡，也让萧渡在不同于这死寂殿宇的环境里，看到他更多“面目”的机会。
次日清晨，当谢无妄按惯例准备好一切，垂首立于殿外等候时，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殿门无声开启。
萧渡走了出来。他依旧是一身玄衣，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周身气息清冷如常。只是当他目光落在谢无妄身上时，那惯常的漠然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他昨日的应允并非幻听。
“走吧。”
没有多余的字眼，他率先迈步，走向那扇隔绝了府邸与外界、谢无妄许久未曾踏出的大门。
谢无妄压下心头的悸动，低眉顺眼地跟上，落后他一步之遥。
穿过荒芜的庭院，走过布满苔藓的石径，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在萧渡袖袍轻拂下，无声地向内打开。
门外，并非谢无妄想象中的崇山峻岭或绝壁深渊，而是一条蜿蜒向下、通往远处隐约可见人间城池的石阶路。天光豁然开朗，带着草木气息和微尘味道的风扑面而来，吹动了谢无妄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他沉寂已久的心绪。
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属于“生”的气息。
萧渡的脚步不疾不徐，沿着石阶向下走去。他的存在与这充满烟火气的山路格格不入，仿佛一滴浓墨误入了山水画卷，所过之处，连虫鸣鸟叫都似乎安静了几分。
谢无妄跟在他身后，目光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苍翠的树木，石缝间顽强探头的野花，远处田垄间劳作的身影，天空中掠过的飞鸟……这一切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鲜活。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前方的萧渡。玄色的背影挺拔孤直，步伐稳定，对周遭的一切似乎漠不关心，又似乎尽收眼底。谢无妄无法从他的背影读出任何情绪。
约莫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山脚下的城池。
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两旁是高低错落的屋舍，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招牌幡子。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茶馆里说书人醒木拍案的声音，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各种食物香气、脂粉气、牲畜气味……交织成一曲喧嚣而充满生命力的人间乐章。
谢无妄置身其中，竟有种眼眶发热的冲动。他被困在那座冰冷的殿宇太久，几乎快要忘记，世界本该是如此喧闹而温暖的。
萧渡走在他身前半步，人群如同潮水般自然分开，无人敢靠近他周身三尺之内，甚至很少有人将目光长久地落在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们下意识地忽略、敬畏，乃至……恐惧。
他就像行走在人间的神祇，或者说，幽灵。
谢无妄紧跟着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街边一个卖糖人的老翁吸引。那晶莹剔透、造型各异的糖人，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他记得，他扮演的这个“少年”，应该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的。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拽了拽萧渡的袖角，动作很轻，带着点怯生生的试探。
萧渡脚步微顿，侧头看他。
谢无妄指了指那糖人摊子，脸上泛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红晕，眼神里充满了渴望与赧然，小声道：“仙长……那个……看起来很好吃。”
萧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五彩斑斓的、凡俗至极的糖人，与他清冷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出厌恶或兴趣，只是停下了脚步，默然伫立。
这便已是应允。
谢无妄心中微喜，立刻小跑到摊子前，掏出几枚哑仆平日给他的、用于购置零星物品的铜钱，买了一只小兔子形状的糖人。他拿着糖人，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眯起眼，露出了一个满足的、毫无阴霾的笑容，快步回到萧渡身边。
“仙长，很甜，您要尝尝吗？”他将糖人递过去，眼神纯粹，带着分享的喜悦。
萧渡的目光落在那被舔过一口的、亮晶晶的糖人上，又移到谢无妄洋溢着生动笑容的脸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摇了摇头。
谢无妄也不在意，仿佛本就预料到如此，自顾自地小口吃着糖人，一边吃，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真正不谙世事、初次入城的少年。
他们穿过熙攘的街市，走过拱桥，沿着河岸行走。垂柳依依，河水潺潺。谢无妄不时会被水面的游船、岸边的杂耍吸引目光，但他始终保持在萧渡身侧，不曾远离。
他看到路边有卖女子用的胭脂水粉，有卖精巧的木雕玩具，有卖热气腾腾的包子……他像个真正的少年一样，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偶尔会低声惊叹，会扯着萧渡的袖子让他看某样有趣的东西。
萧渡始终沉默。但他没有阻止谢无妄这些“逾矩”的、充满烟火气的小动作。他只是走着，看着，听着。那双看尽了千年沧桑的眸子，倒映着这浮世喧嚣，却依旧波澜不惊，仿佛这一切，都只是与他无关的皮影戏。
直到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谢无妄手里的糖人早已吃完，指尖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甜。他玩得额角微微见汗，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眼神亮晶晶的，是发自内心的愉悦。
“仙长，今天……我很开心。”他仰头看着萧渡，声音轻快，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激。
萧渡垂眸看着他。夕阳的金光为少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毛边，那鲜活的气息，那纯粹的笑容，与这落幕时分的人间烟火一起，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他转身，踏上了返回的石阶。
谢无妄跟在他身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逐渐亮起万家灯火的城池，心中情绪复杂难言。这一日，他扮演了一个天真烂漫、容易被凡俗乐趣打动的少年，他成功了，萧渡默许甚至纵容了他的“鲜活”。
可扮演得久了，连他自己都偶尔会恍惚，那糖人的甜，那市集的闹，是否也真的触动了他自己那颗被任务压得喘不过气的心？
他看着前方萧渡那在暮色中愈发显得孤寂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正试图用自己伪造的“生机”，去填补对方千年的“死寂”。
这何其残忍，又何其……讽刺。
【情感波动值：35%。任务完成度：40%。】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冰冷地计算着“成效”。
谢无妄抿了抿唇，加快脚步，跟上了那道玄色的身影，一同没入逐渐深沉的暮色与山影之中。
殿宇的轮廓在前方显现，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将他们重新吞没。
人间烟火，终是短暂。而他们的戏，还要在这永恒的孤寂中，长久地唱下去。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