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众不同”。
这四个字如同魔咒,日夜在谢无妄耳边回响,将他牢牢钉在那张越收越紧的蛛网中央,动弹不得。他像一只被蜜糖黏住的飞虫,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因那一点虚幻的甜,甘愿沉沦。
他开始害怕与萧渡对视,害怕在那双愈发深邃的眸子里,看到自己日益清晰的、扭曲的倒影。他变得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请示与应答,几乎不再主动开口。那份原本刻意伪装的恭顺与依赖,如今却因掺杂了太多真实的惶惑与挣扎,而显得格外笨拙与……可信。
萧渡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没有追问,没有逼迫,只是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愈发沉静,也愈发专注。有时,谢无妄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仿佛带着温度,落在他低垂的脖颈,或是他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久久不去。
这是一种无声的凌迟。
就在谢无妄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逼疯时,萧渡却再次离开了主殿。这一次,他离开得似乎比上次更久,殿内残留的那点属于他的冰冷气息,也一日淡过一日。
谢无妄本该松一口气,获得片刻喘息之机。可不知为何,一种莫名的不安却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他变得有些焦躁,洒扫时频频出错,奉茶时甚至差点打翻杯盏。廊檐下那盆“星星草”已然结出细小的花苞,在夜色里散发着微弱的、莹莹的光点,他却无心欣赏。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将天际染得一片凄艳。
谢无妄正心神不宁地擦拭着那尊青铜饕餮纹香炉,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紊乱气息的波动。
他心中猛地一紧,扔下软布就冲了出去。
只见暮色沉沉的庭院中,萧渡的身影骤然出现,却不再是往日那副清冷孤高的模样。他玄色的衣袍上沾染了大片暗沉得近乎发黑的血迹,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血痕。他步履踉跄,周身那磅礴冰冷的灵压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如狂涛骇浪般席卷四周,时而又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仙长!”谢无妄失声惊呼,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已先于意识冲了过去,在萧渡身形摇晃、即将倾倒的瞬间,不顾一切地伸手扶住了他!
入手是一片刺骨的冰冷,以及……无法忽视的、因虚弱而产生的细微颤抖。
谢无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未见过萧渡如此狼狈脆弱的模样!那千年冰山仿佛在这一刻,从内部轰然崩塌了一角,露出了其下深藏的、鲜血淋漓的创口。
“您……您怎么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纯粹的、未经任何伪装的恐慌与焦急。他奋力支撑着萧渡大部分重量,踉跄着将他扶住,往殿内走去。
萧渡似乎想推开他,手臂抬起,却虚弱得使不上半分力气。他侧过头,染血的双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因剧烈的痛苦而微微涣散,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谢无妄看不懂的、混杂着暴戾与疲惫的暗潮。
谢无妄将他扶到玉榻边,让他靠坐下去。看着那苍白如纸的脸色和不断从唇边渗出的暗色血液,谢无妄只觉得眼前发黑,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会死吗?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让谢无妄瞬间手脚冰凉。
不!不能!
他甚至来不及去想任务,来不及去分析利弊,一种近乎本能的、汹涌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的堤坝!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萧渡死!不能!
“药……对,药!仙长,药在哪里?!”他慌乱地抓着萧渡冰冷的手,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瞬间通红,是真实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萧渡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谢无妄写满恐慌与泪水的脸上。那强烈的、毫不作伪的关切与绝望,像一道刺目的光,穿透了他周身弥漫的痛苦与混乱。他极其缓慢地、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内殿某个方向,气若游丝:
“……暗格……青色……玉瓶……”
谢无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松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内殿,按照萧渡所指,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壁龛暗格中,找到了那个散发着淡淡莹光的青色玉瓶。他紧紧攥着玉瓶,又飞快地跑回玉榻边,抖着手倒出里面唯一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清苦药香的碧色丹药。
“仙长,药……药来了!”他跪在榻前,小心翼翼地将丹药喂到萧渡唇边。
萧渡配合地微微张口,吞下了丹药。那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谢无妄的手腕,激得他微微一颤。
服下丹药后,萧渡周身的紊乱气息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那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他闭上眼,靠在榻上,眉心因残留的痛楚而紧紧蹙起,呼吸微弱。
谢无妄不敢离开,就那样跪坐在榻前的地上,仰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渡的脸,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变化。眼泪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滑落,他也顾不上擦拭。
殿内只剩下两人微弱交错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月色渐明。萧渡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绵长,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似乎是陷入了沉睡。
谢无妄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他这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四肢百骸都泛着酸软。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极轻极轻地,拂去萧渡唇边那点已然干涸的暗色血痕。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却让他感到一种钻心的疼。
他看着萧渡沉睡中依旧难掩倦意与苍白的容颜,脑海中一片混乱。任务,回家,奖金……这些曾经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在这一刻,变得如此模糊而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人冰冷的体温,是他虚弱颤抖的模样,是他那句“与众不同”,是他此刻毫无防备的沉睡。
一股汹涌的、酸涩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情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完了。
谢无妄缓缓低下头,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冷的玉榻边缘,肩膀无法自控地微微抽动起来。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那一小片玄色的衣角。
崩断的,不仅仅是萧渡那看似无懈可击的防御。
还有谢无妄自己,那根名为“理智”与“任务”的,最后的心弦。
戏,彻底演砸了。
他在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里,丢掉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