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或许是连日来的心神俱疲,或许是那场惊吓与情绪的巨大耗空,他就那样跪坐在玉榻前,额头抵着冰冷的榻沿,在无声的泪水中沉入了黑暗。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并非在冰冷的地面,而是躺在了那张属于他的、位于主殿侧后小屋的床榻上。身上盖着薄被,窗外天光已大亮。
他猛地坐起身,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便是萧渡苍白染血的脸和微弱的气息。
仙长!
他掀开薄被,甚至来不及整理仪容,赤着脚便冲出了小屋,直奔主殿。
殿门依旧虚掩着,他一把推开,急促的脚步在踏入殿内的瞬间,却不由自主地放轻、放缓了。
内殿深处,玉榻之上,萧渡依旧靠坐在那里。玄色的衣袍已经换过,依旧是那般不染尘埃的整洁,脸上的苍白褪去了一些,虽仍无血色,却不再透明得吓人。他闭着眼,似乎在调息,周身那紊乱狂暴的气息已然平复,只余下那熟悉的、深沉的冰冷。
只是那冰冷之中,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乏。
谢无妄悬在喉咙口的心,稍稍落回去一些。他不敢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走到外殿,开始进行每日的洒扫。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柔,生怕惊扰了内殿的寂静。
他拿起软布,擦拭着昨日因慌乱而被扔下的青铜香炉,目光却不时地、不受控制地飘向内殿的方向。
昨夜的一切,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入脑海——萧渡染血的狼狈,他无法抑制的恐慌与泪水,还有那崩溃时汹涌的、他不敢深究的情感……
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那早已消失、却仿佛还残留着冰冷触感的痕迹。
“醒了。”
一个低沉平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谢无妄纷乱的思绪。
他身体一僵,猛地转身。
萧渡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眸子恢复了往日的漆黑与深邃,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比以往多了些什么,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复杂的审视,又像是一种……洞悉。
谢无妄的心脏骤然紧缩,昨夜自己那失态痛哭的模样不受控制地浮现眼前,让他瞬间窘迫得无地自容,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与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对视,声音细若蚊蚋:
“仙……仙长……您、您感觉如何?”
“无碍。”萧渡的回答依旧简洁。他的目光落在谢无妄泛红的耳根和那无处安放的手指上,停顿了片刻,忽然道:“昨夜,吓到你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确认。
谢无妄猛地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探究,只有一片平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沉寂。可正是这沉寂,让谢无妄更加心慌意乱。
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弟子不怕”,想说些符合他“人设”的、表忠心的话语。可那些演练过千百遍的台词,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在萧渡那平静的、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下,任何伪装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看着萧渡,看着他那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想起昨夜那冰冷的颤抖和微弱的气息,一股强烈的酸涩再次冲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湿意。
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将那股泪意逼回去,最终,只是极其艰难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摇了摇头。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但这无声的、几乎快要藏不住情绪的反应,却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萧渡的眸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强忍着泪意、连脖颈都因窘迫和委屈微微泛红的少年,那双向来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彻底地融化了。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太轻,几乎消散在空气里,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了谢无妄紧绷的心弦。
“过来。”萧渡朝他伸出手。那只手依旧苍白,指节分明,却不再带着昨夜那骇人的冰冷与颤抖。
谢无妄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过去,在距离玉榻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萧渡的手并未收回,而是向前,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腕。
指尖相触的瞬间,谢无妄浑身一颤,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从接触点窜遍全身。那触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带着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萧渡的手指,在他手腕那早已消失的淤痕处,极轻地摩挲了一下。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日后,莫要再那般莽撞。”萧渡看着他,声音低沉平缓,却不再冰冷,“无论是对那秽物,还是……其他。”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谢无妄的眼睛,直直望入了他那一片混乱的心湖深处。
谢无妄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紧紧攥住,又像是被投入了温暖的泉水中,酸胀得厉害。他看着萧渡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仿佛盛满了千年风雪、此刻却映着自己狼狈倒影的眸子,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
不是演戏,不是算计,而是真实的、带着委屈、后怕、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情感的宣泄。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任由泪水滚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肩膀微微抽动。
萧渡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有出言安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流泪,那目光里,是谢无妄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沉默的包容。
【情感波动值:75%。任务完成度:80%。】
系统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冰冷依旧,却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谢无妄已无暇去听。
他只知道,他精心构筑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倾塌了。
而站在废墟中央的他,除了眼前这个握着他手腕、默许他流泪的长生者,已然……一无所有。
堤坝既溃,洪流滔天。
而他,心甘情愿,就此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