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拥抱,漫长得像是一个世纪,又短暂得如同指尖流沙。
谢无妄将自己深深埋在那片玄色的冰冷里,脸颊紧贴着萧渡胸前微凉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沉稳、缓慢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如同亘古不变的钟摆,敲击着他混乱不堪的灵魂。萧渡落在他背上的手,始终维持着那个生疏却坚定的姿势,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没有推开。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哽咽,在空旷中低回,然后渐渐平息。
当最后一丝泪意干涸,谢无妄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羞赧与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从萧渡怀中挣脱出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颊红得像是要烧起来,连耳根脖颈都染上了一层绯色。他不敢抬头,声音细弱蚊蝇,带着浓重的鼻音:
“弟……弟子失态……请仙长责罚……”
他等待着冰冷的呵斥,或是更深的审视。
然而,预想中的一切并未到来。
萧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如同受惊小鹿般慌乱无措的模样,看着他红透的耳根和那几乎要缩进衣领里的脖颈。良久,他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也不再是纯粹的冰冷:
“无妨。”
仅仅两个字,却像是一道赦令,让谢无妄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又让那股莫名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
自那日后,两人之间那层透明的隔膜,似乎被那个拥抱彻底熔穿了。一种微妙而粘稠的氛围,开始在殿内无声地流淌。
谢无妄依旧安静,但那份安静不再空洞,而是染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事重重的柔软。他依旧不敢长时间与萧渡对视,但目光偶尔掠过对方时,会不由自主地停留得久一些,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贪恋。
萧渡的变化则更为隐晦。他依旧少言,但谢无妄奉上的茶,他总会端起来,哪怕只是浅尝辄止;谢无妄更换的、加入了更多宁神花干的香料,那清幽的香气似乎能让他凝神静坐的时间更长一些;甚至有一次,谢无妄蹲在廊檐下,对着那盆夜里会发出微光的“星星草”发呆时,萧渡竟无声地走到他身后,与他一同看了片刻那莹莹的光点。
他没有问谢无妄为何发呆,谢无妄也没有解释。两人就那样一坐一立,在寂静的夜色里,共享着一段无声的、仿佛偷来的时光。
谢无妄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一条纤细的钢丝上,下方是万丈深渊。他知道任务临近终点,他知道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如同催命符(【情感波动值:88%。任务完成度:92%】),他知道自己该开始谋划那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可他舍不得。
这偷来的、虚假的温情,像是最甜美的毒药,麻痹了他的神经,腐蚀了他的意志。他开始贪恋萧渡偶尔落在他身上那不再冰冷的目光,贪恋那日拥抱时残留的、微弱的雪松气息,贪恋这片刻的、仿佛岁月静好的错觉。
他甚至开始恐惧夜晚的降临。因为睡梦中,系统的警告与萧渡苍白的脸、染血的衣袍交替出现,最后总是定格在那双深邃的、仿佛盛满了他看不懂情绪的眸子上,惊醒时,往往一身冷汗,心口悸痛不已。
他像是一个在盛宴中明知酒中有毒,却依旧控制不住一杯接一杯饮下的饕客,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沉沦的深渊。
这日,谢无妄在擦拭多宝阁时,发现之前空置的那个角落,不知何时被放入了一个新的物件。不是玉器,也不是卷轴,而是一个小小的、用某种黑色枯枝与莹白贝壳镶嵌而成的、造型古朴奇特的挂饰。那挂饰散发着极其微弱、却纯净平和的能量波动,与这殿内其他物品格格不入。
他认得那黑色枯枝,是后山一种极其罕见的、只在至阴之地生长的“寂灭木”,而那莹白贝壳,则带着浩瀚的水灵气息。
是萧渡放的吗?他为何要将这个东西放在这里,取代了那尊碎裂的玉兽?
谢无妄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询问。他只是默默地擦拭着那挂饰,指尖拂过冰冷枯枝与温润贝壳的交界处,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触碰到了某种……平衡,或者说,共生。
就在这时,内殿传来萧渡低沉的声音:
“此物名‘渊海’,可定心神。”
谢无妄擦拭的动作一顿,心脏猛地一跳。萧渡是在对他解释?
他转过头,看向内殿方向。萧渡并未出来,声音隔着垂落的纱幔传来,平缓依旧。
“寂灭木汲取死气,灵贝蕴养生机。相克相生,方得长久。”
谢无妄怔怔地看着手中那名为“渊海”的挂饰,咀嚼着“相克相生,方得长久”这八个字。萧渡是在说这挂饰,还是……在隐喻别的什么?
他是在告诉自己,冰冷与温暖,死亡与生机,并非完全对立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希望交织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紧紧握住那小小的挂饰,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奇异地安抚了他连日来焦灼不安的灵魂。
【情感波动值:90%。任务完成度:94%。】
系统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最后的通牒。
谢无妄闭上眼,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多宝阁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渊海”挂饰。
贪欢片刻,便贪欢片刻吧。
他对自己说。
至少在彻底沉溺之前,让他再偷得这须臾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温暖。
钢丝已然走到尽头,坠落是唯一的归宿。
而他,只想在坠落前,再看一眼,那冰山顶上,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