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共坠

那枚名为“渊海”的挂饰，像一枚投入谢无妄心湖的定魂石，奇异地抚平了些许他连日来的惊涛骇浪。指尖拂过那冰冷枯枝与温润贝壳的交界，萧渡那句“相克相生，方得长久”便会在耳边回响，带着一种近乎箴言的意味，让他纷乱的心绪获得片刻虚假的安宁。

任务完成度已至百分之九十四，像悬在头顶的利刃，寒气砭骨。系统的提示音变得越来越频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谢无妄知道，他不能再拖下去了。最终的舞台——“陨神崖”，必须被提上日程。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对话里，小心翼翼地埋下引线。

他会趁着为萧渡整理那些古老卷轴时，状似无意地提起：“仙长，弟子前几日听山下樵夫说起，北境有处叫‘陨神崖’的绝地，据说终年笼罩着七彩极光，美则美矣，却凶险万分，连飞鸟都无法逾越，可是真的？”

萧渡执卷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并未从玉简上移开，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无妄便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其他，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句无心的闲谈。

又一日，他擦拭着那面空置后又被“渊海”填补的多宝阁角落，轻声感叹：“天地造物真是神奇，有‘渊海’这般能定心神的奇物，也有‘陨神崖’那样据说能湮灭神魂的绝地。生死枯荣，相生相克，果然玄妙。”

这一次，萧渡抬起了眼，目光落在他专注擦拭“渊海”的侧影上，深邃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知其凶险，远离便是。”

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种长者对无知晚辈惯常的告诫。

谢无妄心中微紧，却乖巧点头：“弟子明白。” 手心却因这试探而沁出薄汗。

他像一只最耐心的蜘蛛，一丝一丝，将自己编织了许久的、名为“好奇”与“无知”的网，悄无声息地撒向萧渡。他不能急，不能引起丝毫怀疑。他需要萧渡自己，对他提及“陨神崖”产生某种关联性的印象，甚至……是某种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对待萧渡的态度，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那份因溃堤而生的安静与顺从里，渐渐掺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缠绵”的依赖。

他会借着奉茶的机会，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萧渡的手背，留下瞬间的、微弱的温热触感，然后迅速收回，脸上飞起红霞，眼神躲闪，带着羞怯的慌乱。

他会在清晨，提前采撷带着露水的、后山最新鲜的野花，插入萧渡书案上一个闲置的玉瓶，让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与芬芳，悄然侵入这片千年不变的冰冷。

他甚至开始留意萧渡饮食的偏好——虽然长生者早已辟谷，但偶尔会饮用一些特定的灵露或酒浆。他会默默记下萧渡对某种雪顶寒松所酿灵酒多饮了半杯，下一次便会“恰好”多备上一些。

这些举动细小而琐碎，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它们不再是刻意为之的表演，而是掺杂了太多连谢无妄自己都无法厘清的真实情感，反而显得格外真切动人。

萧渡对此，依旧保持着大部分时间的沉默。但他周身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冰冷屏障，却在日复一日的“侵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他默许了谢无妄这些愈发亲近的、甚至带着些许暧昧意味的小动作。偶尔，在谢无妄靠近时，他身上那清冷的雪松气息，会似乎变得柔和几分；在谢无妄因他的靠近而脸红心跳、眼神慌乱时，他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愉悦的微光。

这日夜晚，月色极好。清辉如练，透过高窗洒入殿内，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边。

谢无妄坐在外殿靠窗的蒲团上，就着月光，低头缝补一件他自己穿旧了的、洗得发白的里衣。针脚算不得细密，甚至有些笨拙。他垂着眼，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安静。

萧渡自内殿走出，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没有出声，只是倚在殿柱的阴影里，静静地看了许久。

月光流淌，殿内静谧。只有谢无妄手中针线穿过布料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过了不知多久，谢无妄似乎察觉到视线，抬起头，正好对上萧渡沉静的目光。他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泛起一丝被撞破的窘迫，下意识想将手中的衣物藏到身后。

“……仙长。”他轻声唤道，耳根微红。

萧渡缓步走近，在他面前停下，垂眸看着他手中那件粗陋的、与他这华美殿宇格格不入的旧衣，忽然极轻地问：“凡俗之人，皆如此吗？”

谢无妄愣了一下，才明白他问的是缝补衣物这种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只是，弟子自幼……”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下头，轻声道，“让仙长见笑了。”

萧渡没有说话。他伸出手，并非去碰那件旧衣，而是极其自然地，拂开了谢无妄额前一缕被夜风吹乱的碎发。指尖冰凉，触及皮肤的瞬间，却仿佛带着电流。

谢无妄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撞进萧渡近在咫尺的、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柔和的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自己惊愕而迷惘的脸。

“并无可笑。”萧渡看着他，声音低沉，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磁性，“众生皆苦，自渡而已。”

他的指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顺着谢无妄的鬓角，极轻地滑落，最终停留在他的耳廓，那一点温热与他自己指尖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谢无妄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寂静下来，只剩下耳边那一点冰凉的触感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看着萧渡，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带着探究与某种深沉意味的柔和，所有的理智、所有的任务、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他像是被蛊惑了，着了魔，不由自主地，微微偏过头，将自己发烫的脸颊，更贴近那冰凉的指尖，甚至极轻地、近乎贪恋地，蹭了蹭。

这是一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回应。一个臣服的、邀请的、带着飞蛾扑火般决绝的信号。

萧渡的眸光骤然深了下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漾开层层暗涌。那停留在谢无妄耳廓的指尖，微微收紧。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将这一刻无声的靠近与试探，映照得如同一个不愿醒来的幻梦。

【情感波动值：95%。任务完成度：96%。】

系统的提示音，如同跗骨之蛆，在谢无妄意乱情迷的识海深处，冰冷地响起。

可他已无暇顾及。

网已织就，猎物已入彀。

而他这个猎人，却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谁，落入了谁的罗网。

共坠的，或许不只是他一人。

在这虚假的月光下，在这精心编织的温情陷阱里，两颗本该背道而驰的心，正以一种绝望的姿态，不断靠近，直至……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