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祥宇的办公室位于霍氏传媒大厦的十七层,与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隔绝,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近乎催眠的白噪音。房间是极简的冷色调,灰白的主色,金属与玻璃的装饰,文件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像它的主人一样,透着一种摒除一切冗余情感的高效与秩序。
她正对着电脑屏幕,上面是复杂的舆情监测曲线图和数据表格。关于左航舞台坠落事件的讨论热度正在稳步下降,正面评价占比维持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恰好三下。
“请进。”
进来的是左航的经纪人李姐,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郑小姐,小左那边……他坚持要和你单独谈谈。就现在。”
郑祥宇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敲下最后几个字,保存文档。“我记得日程安排,上午十点他有广告拍摄。”
“拍摄推迟了,他说手肘不舒服,需要休息。”李姐压低声音,“霍总那边我已经报备过了,他的意思是,尽量满足小左的合理要求,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时期。”
郑祥宇终于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合理要求?”她微微挑眉,“和我单独谈话,属于他的‘合理要求’范畴?”
李姐有些尴尬:“郑小姐,你知道的,小左他……有时候会比较有想法。而且这次事故,他可能确实受了点惊吓。”
“明白了。”郑祥宇合上笔记本电脑,“他在哪里?”
“在他的私人休息室。”
---
左航的私人休息室在练习室的同一层,但位置更僻静。郑祥宇敲门前,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弹的是一段她没听过的、带着点忧郁色彩的旋律。
门开了,左航站在门口。他换下了舞台装束,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灰色运动长裤,手肘处的绷带格外显眼。他脸上没有带妆,显得有些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比昨晚在后台时清晰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郑小姐,请进。”他侧身让开。
休息室比郑祥宇想象中更……“空”。除了必备的沙发、茶几、一架三角钢琴和一个小型吧台,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粉丝送的玩偶,没有获奖证书的展示,甚至连一张个人照片都没有。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天际线,但窗帘半掩着,阳光被切割成几道斜斜的光柱,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左先生找我来,是想补充事故的细节?”郑祥宇没有坐下,直接切入主题,她从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上调出记录页面。
左航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吧台边,倒了杯温水,递给她。“不是细节。”他看着她,目光坦诚得让人有些不适,“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这次‘事故’?”
郑祥宇没有接那杯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我的看法基于事实和数据。目前的技术报告显示升降机存在金属疲劳,属于小概率意外事件。我的职责是评估风险,控制舆论,将事件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小概率意外事件……”左航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郑小姐,你相信巧合吗?”
“在我的工作领域,过度相信巧合是危险的。”郑祥宇回答,“我更倾向于寻找逻辑链和证据。”
“那么,”左航向前一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药水和清新剂的味道隐约可闻,“如果一个‘巧合’反复出现,比如,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总是在‘意外’之后发到我的私人手机上,这在你的逻辑链里,属于哪种风险?”
他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解锁,将屏幕转向她。
那条短信赫然在目:
「表演很精彩,但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发信人,未知号码。
郑祥宇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她的目光在短信和左航的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这段话的真实性和潜在价值。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左航能感觉到,周围那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空气,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这条短信,还有谁知道?”她的语速依旧平稳。
“只有你。”左航收起手机,“我的团队,公司,都不知道这个号码的存在。”
“第一次收到是什么时候?”
“昨晚。回到公寓之后。”
郑祥宇沉默了几秒,走到沙发边坐下,将平板电脑放在膝头,指尖开始快速滑动屏幕,调取不同的界面。“左先生,你向我透露这个信息,是希望我将其纳入公关评估,还是……”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有别的诉求?”
左航看着她。她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株生长在严寒地带的植物,冷静地分析着风雪的成分。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还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冲动。
“我不知道。”他实话实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疲惫,“我只是觉得,告诉你,或许……有用。”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你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只会对我说‘没事了’,‘都过去了’。”
郑祥宇敲击屏幕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她看向他。这个被无数光环笼罩的年轻偶像,此刻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眼神中有困惑,有试探,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寻求锚点的脆弱。这不在她的预案之内。她的专业领域是处理外部危机,修复公众形象,而不是应对雇主复杂的心理状态和来历不明的私人短信。
这超出了理性规划的边界。
“左先生,”她重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首先,我需要确认这条短信是否来自已知的私生饭或极端anti粉。这涉及到你的人身安全评估,我会用我的渠道进行排查,但这需要时间,并且需要你后续的配合。”
“其次,从公关角度,这件事必须严格保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向第三方透露,包括你的队友和最亲密的工作人员。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风险点。”
她条分缕析,逻辑清晰。
左航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最后,”郑祥宇看着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关于你问我的‘看法’。基于现有信息,我无法给出确定结论。但我的职业直觉告诉我,将舞台事故与这条短信完全割裂看待,是轻率的。”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半掩的窗帘缝隙,看着楼下如蚁群般移动的车流。
“左先生,你身处在一个利益交织的复杂网络中心。任何‘意外’和‘巧合’,背后都可能存在动机。”她转过身,阳光在她无框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冷硬的光,“在我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有因果和利益。”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缠着绷带的手肘上。
“保护好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措辞,“……其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保持警惕。”
左航怔住了。他没想到会从她这里听到这样的话。不是敷衍,不是程序化的安慰,而是基于专业判断的、近乎冷酷的提醒。
“那……我该怎么做?”他下意识地问。
“做好你的‘左航’。”郑祥宇拿起平板电脑,向门口走去,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疏离,“在公众和镜头前,一如既往。其余的,交给我来处理。这是我的工作。”
她拉开门,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另外,左先生,下次见面,请称呼我郑祥宇,或者郑顾问。‘郑小姐’显得不够专业。”
门被轻轻带上。
休息室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那几道斜斜的光柱,以及空气里尚未散尽的、属于她的淡淡冷香。
左航缓缓走到钢琴边,手指轻轻按下一个琴键。
“咚——”
一声沉闷的音响,在空旷的房间里孤独地回荡。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绷带下隐约渗出的血色。
保护好自己……其他的,交给她?
他第一次,在这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里,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从一个意想不到的缝隙透了进来。尽管那道光,本身也如此冰冷。
而门的另一边,郑祥宇快步走向电梯,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
“新增风险项:未知号码短信,内容涉及身份认知扰动。需优先级排查。关联性:舞台事故(待证实)。对象心理状态:不稳定,存在求助倾向。处理策略:外部威胁评估与内部信息管控并行。注意:保持绝对理性边界。”
电梯门合上,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
理性边界。她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有些线,不能跨过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