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酒会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留下死寂般的真空。左航坐在返回公寓的保姆车后座,车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无法穿透他周身笼罩的寒意。郑祥宇那句“在你倒下之前,我会找出那个人”言犹在耳,像一句冰冷的承诺,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既给了他一丝支撑,又压得他喘不过气。
她总是这样,用最理性的方式,处理他最感性的崩溃。
那个王代表提及“启明”时探究的眼神,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真的是无心之举吗?在郑祥宇给出确凿证据前,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仅仅是巧合。对方的手段太高明了,无处不在,无孔不入,让他看谁都像潜在的敌人,连空气都充满了猜忌。
回到那座顶层“牢笼”,他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药物带来的短暂安宁早已失效,神经末梢像暴露在空气中,敏感地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寂静本身,成了一种折磨。
他不能睡。闭上眼,就是训练生时期那条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味道的走廊,是镜子里面黄肌瘦、眼神却执拗疯狂的自己,是同期生之间无声却激烈的倾轧,还有……一些更模糊、更破碎的画面,夹杂着哭喊和重物倒地的闷响。
那是他不愿触碰,甚至刻意遗忘的领域。
手机在黑暗中闪烁,是沈哲发来的信息,问他到家没,要不要一起打两把游戏。
左航盯着那条充满关切的信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却没有回复。他无法面对沈哲毫无杂质的关心,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内心的阴暗无所遁形。他把自己缩成一团,额头抵着膝盖,试图用物理上的蜷缩来获取一点可怜的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再次震动。不是信息,是来电。屏幕上跳动着那个他此刻既想看到又害怕看到的名字——郑祥宇。
他盯着那两个字,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么晚了,她从不轻易打私人电话。是调查有进展了?还是……又出了什么事?
他深吸一口气,接通,将手机贴在耳边,却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也很安静,只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过了几秒,她的声音传来,比平时似乎低沉一丝:“左航?”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涩沙哑。
“你公寓的安保系统,显示你在玄关位置停留超过四十分钟,且没有移动迹象。”她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只是陈述事实,“发生什么事了?”
左航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能够远程监控他公寓的安保状态。这种被全方位“保护”的感觉,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荒谬的安慰。“没事。”他下意识地否认,“只是……有点累。”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出她此刻微微蹙眉,冷静分析他这句话可信度的样子。
“根据你的心率监测手环反馈的数据,你过去两小时的平均静息心率超过100,并且有数次异常波动。”郑祥宇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左航,你在害怕。”
不是疑问,是结论。
左航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巨大的委屈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冲垮了他勉强维持的堤坝。
他握紧手机,指节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轻微颤抖。
“我……”他开口,声音破碎不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那些照片……‘启明’……他们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冲我来……”
他的话语失去了逻辑,颠三倒四,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长期积压的恐惧、焦虑、孤独,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看似坚固的出口,倾泻而出。
“他们就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台上卖笑……我连……我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他语无伦次,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烫着冰冷的脸颊。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伪装,习惯了将真实的自我深深掩埋,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那层外壳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电话那头,郑祥宇始终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呼吸声。她只是听着,像一个绝对安全的树洞,容纳着他所有的失控与狼狈。
这沉默,反而成了某种奇特的安抚。
左航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力气耗尽,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然后,他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极其轻微的、敲击键盘的声音。一下,两下。清脆,稳定。
这声音将他从情绪的漩涡边缘拉了回来。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一种混合着羞耻和难堪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
“……对不起。”他哑声说,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我……我失控了。”
键盘声停了。
郑祥宇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似乎比刚才放缓了微不可查的零点几秒:“情绪宣泄是人体面对持续高压的正常应激反应。不需要道歉。”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失控,只能有一次。”
左航闭上眼,感受着她话语里那种不容置疑的规则感。这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找到了一丝可以依附的秩序。
“嗯。”他低低应道。
“现在,能站起来吗?”她问。
左航尝试了一下,腿有些发软,但还是撑着门板站了起来。
“去客厅,倒一杯温水,慢慢喝完。”她发出指令,清晰而简洁。
左航依言照做。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
“然后,去浴室,用温水洗脸。不要用冷水。”
他像提线木偶一样,执行着她的每一个指令。冰冷的四肢逐渐恢复了些许知觉。
“现在,躺到床上去。”最后一道指令传来。
左航躺进柔软的床铺,身体陷入前所未有的疲惫,但之前那种濒临崩溃的恐慌感,却奇迹般地消散了大半。
“郑祥宇……”他对着电话那头低唤,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我在。”她的回应很快,很平静。
“谢谢。”他说。这一次,不是为了她的专业,而是为了她在他最不堪时,给予的这份沉默的、不带评判的容纳,以及那将他拉回现实的、冷静到极致的引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睡吧。”她最终说道,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似乎沾染了一丝夜的柔和,“明天还有工作。安保系统我会持续监控。”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对现实的提醒和承诺。
“……好。”
电话挂断了。
左航将手机放在枕边,侧身蜷缩起来。房间里依旧黑暗寂静,但那种蚀骨的孤独感,似乎被驱散了一些。他闭上眼睛,耳边仿佛还回响着她最后那两个字,以及那稳定、清晰的键盘敲击声。
那是理性世界的声音,却在此刻,为他这片感性的、几近失守的废墟,提供了一道脆弱却至关重要的防线。
他知道,危机远未解除,暗处的敌人依旧虎视眈眈。
但至少在此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漂浮在黑暗的海上。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郑祥宇摘下耳机,揉了揉眉心。电脑屏幕上,依旧是复杂的监控画面和数据流。她看了一眼通话记录里那个刚刚结束的通话,持续时间:二十二分钟三十七秒。
远超她处理任何“工作”范畴内事务的时限。
她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然后,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指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起来。
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微不可查的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精密运行的理性程序里,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却无法忽略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