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细沙,在宫家这座金雕玉砌的城堡里无声流淌。转眼间,我和宫莹都已长到五岁光景。
五岁的孩子,已经能清晰地展现出性格的雏形。
宫莹被阿桂养得愈发娇气,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她像一株依附在宫家这棵大树上的藤蔓,贪婪地汲取着养分,却又因出身底色的卑微而无法真正挺直腰杆。她想要什么,从不直接说,只会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阿桂,或者躲在阿桂身后,小声地抽噎。阿桂自然是心肝宝贝地哄着,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哪怕那些要求在我看来,既无理又上不得台面。
比如,看到我有一条镶着珍珠的发带,她便会扯着阿桂的衣角,直到阿桂也给她弄来一条更大、更闪的——可惜,那过分的闪耀只显得廉价。又比如,父亲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个精致的会跳舞的八音盒,她便会哭闹不休,直到阿桂哄她说“大小姐的更好”,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粗制滥造、音乐跑调的仿品,她才破涕为笑,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这种小家子气的争夺,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笑。
我从不与她争。
父亲带回来的新奇玩具,我大方地让她先挑;母亲准备的漂亮裙子,她若多看两眼,我便主动说:“姐姐喜欢这件吗?那给姐姐穿吧,我穿那件蓝色的也很好看。”
我的“谦让”和“懂事”,落在宫先生和宫夫人眼里,自然是更加怜爱。宫夫人常常摸着我的头,感叹:“我们玥玥真是个小天使,这么小就知道让着姐姐了。”
宫先生虽不多言,但看向我时,目光中的赞许和柔和是藏不住的。
而宫莹,在阿桂的纵容和我的“退让”下,脾气愈发见长。她似乎形成了一种错觉,认为这宫家的一切,本就该优先供她挑选,我的存在,只是衬托她的优越。
阿桂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女儿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在我的对比下,更显得逊色。她开始更加卖力地在宫夫人面前吹风,试图扭转局面。
“夫人,您看莹莹多文静啊,女孩子就该这样秀气。”
“玥小姐是活泼,就是有时候闹腾了点,不如我们莹莹乖巧听话。”
这些话,初时或许还有些效果,但说得多了,加上宫莹实际表现出的“文静”近乎呆板,“乖巧”近乎愚钝,宫夫人听得多了,心里反而生出些异样。尤其是当她看到宫莹在无人处,会因为一个娃娃没摆好而发脾气踢打阿桂,而阿桂只是默默承受时,那种异样感就更重了。
一个真正乖巧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对待最亲近的保姆?
矛盾的爆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宫夫人一位交好的贵妇来访,带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进口的限量版洋娃娃,金发碧眼,穿着繁复的蕾丝裙;另一份是一套高级的儿童绘画工具,颜料、画笔、画纸一应俱全,品质极佳。
洋娃娃自然是给了宫莹,绘画工具则给了我,因为那位阿姨知道我正在“兴趣浓厚”地跟着家庭教师乱涂鸦。
宫莹一开始抱着那个精致的洋娃娃,很是开心。但当她看到我那套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的绘画工具时,眼睛就挪不开了。她丢开娃娃,跑过来,伸手就要去抓那盒颜料。
“莹莹,那是妹妹的。”宫夫人温和地制止。
宫莹的小嘴立刻瘪了下去,眼泪说来就来,她转身扑进阿桂怀里,带着哭腔嚷嚷:“我要!我要那个!我的娃娃不好看!”
阿桂心疼地搂着女儿,脸上堆着笑,对宫夫人说:“夫人,你看……小孩子嘛,都喜欢新鲜玩意儿,要不……让莹莹也玩玩?反正玥小姐还小,也用不了这么多。”
宫夫人的笑容淡了些,还没说话,我却主动拿起那盒最漂亮的24色颜料,走到宫莹面前,仰着脸,用最天真无邪的声音说:“姐姐喜欢这个吗?送给姐姐好了。我可以画姐姐不要的那个娃娃呀!”
我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某种虚伪的平衡。
那位做客的贵妇掩口轻笑:“哎呦,玥玥可真大方,真是个贴心的小棉袄。”
宫夫人的脸色却微微沉了下来。她看着死死抱住颜料盒、仿佛怕我反悔的宫莹,又看了看一脸“慈爱”实则目光闪烁的阿桂,最后目光落在我看似懵懂无知的小脸上。
她没有当场发作,只是淡淡地对阿桂说:“阿桂,带大小姐回房休息吧。客人还在,不要失礼。”
那天晚上,宫夫人来到了婴儿房——如今已经是我和宫莹共同的儿童房。她坐在我的床边,轻轻拍着我,柔声问:“玥玥,今天为什么要把颜料送给姐姐?你不是也很喜欢画画吗?”
我钻进她怀里,用带着睡意的、软糯的声音说:“因为……因为姐姐好像很想要。阿桂阿姨说,我是妹妹,要让着姐姐……妈妈,我做得不对吗?”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宫夫人身体微微一僵。
她沉默了片刻,将我搂得更紧了些,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玥玥没有不对……玥玥做得很好。只是……以后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要学会保护好,知道吗?”
“嗯……”我含糊地应着,在她怀里蹭了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仿佛即将沉入梦乡。
但我知道,有些种子,已经破土而出了。
宫夫人开始不动声色地减少阿桂单独接触我和宫莹的时间。她增派了另一位经验丰富、背景干净的老保姆协助照顾。她也开始更加留意宫莹的言行举止,以及阿桂对待我们姐妹二人的细微差别。
阿桂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变得更加谨慎,但也更加焦虑。她知道自己和女儿的地位并不稳固,尤其是在我这个“正牌”小姐的对比下,宫莹的劣势越来越明显。
她开始教宫莹一些更“高级”的争宠手段,比如在宫先生回家时,让她背诵一些简单的古诗,或者在我得到夸奖时,让宫莹也赶紧展示她“新学”的才艺——往往是些僵硬死板的表演,透着刻意和急功近利。
我看着她们母女如同跳梁小丑般上蹿下跳,心中一片冰封的平静。
这才只是开始。
当一个人习惯了不劳而获,习惯了通过不正当手段获取一切,她就会失去脚踏实地成长的能力。宫莹被阿桂用这种方式“捧”得越高,将来,就会摔得越惨。
而我,只需要继续做那个乖巧、懂事、偶尔流露出惊人天赋的宫家二小姐。
我会好好读书,认真学画,在父母面前扮演一个完美的女儿。
我会看着宫莹在阿桂的“精心”栽培下,长成一朵看似娇艳,实则内里早已被蛀空的花。
然后,在某个恰当的时机,轻轻一推。
我期待着,那坠落时的声响。
一定,非常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