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谁家青梅

B市的夏天，总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阳光费力地穿透灰蒙蒙的云层，洒下温吞的光，照得人心里也懒洋洋的，提不起劲。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以及一种属于老旧城市的、挥之不去的沉闷。

林嫣然坐在窗边的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摊开的练习册。楼下的喧闹声隐约传来，是孩子们在追逐嬉戏。她不用看也知道，那群孩子里，不会有肖尝孟的身影。他早已过了在楼下疯跑的年纪，如今的他，更习惯于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出现在她身边。

果然，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下一秒，房门被推开，肖尝孟高大的身影挤了进来，带着一身夏日的微燥。

“然然，发什么呆呢？”他声音清亮，带着笑意，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手臂习惯性地搭上她的椅背，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带着占有意味的圈，“走，哥带你买冰棍去。”

他的靠近带来一丝温热的风，林嫣然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抬起头，看向他。十七岁的肖尝孟，眉眼舒展，下颌线条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只是那声亲昵的“然然”和自称的“哥”，还固执地停留在多年前。

“我还有几道题没做完。”她轻声说，目光重新落回练习册，密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回来再做也一样。”肖尝孟不以为意，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就楼下小卖部，很快。”

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林嫣然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源自记忆深处的疏离。他没有察觉，或者说，他习惯了她的安静和偶尔的“不情愿”，总是将这理解为小女孩的别扭。

最终，她还是被他拉出了门。

夏日的风带着黏腻的热气，蝉鸣聒噪。肖尝孟走在她身侧，有意无意地调整着步伐，迁就着她的速度。他买了两支老冰棍，递给她一支，自己三两口就咬掉大半，然后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学校篮球队的趣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而她是他最理所当然的分享对象。

林嫣然小口小口地吃着冰棍，甜腻的冰凉在舌尖化开，却驱不散心头的滞闷。她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像个合格的听众。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看上去亲密无间。

“对了，”肖尝孟忽然停下话头，转头看她，眼神里带着一种熟悉的、近乎宣告式的认真，“下周末我们和高三的友谊赛，你来给我加油。就坐第一排，让他们都看看，这是我家的然然。”

“我家的然然”。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那个被夜色和露水浸透的记忆盒子。五岁那年在公园里被骤然放开的手，掌心空落落的冰凉，还有那句刺耳的“这是林彦俊哥的妹妹，才不是你的呢”。

她一直知道，肖尝孟后来所有的好，所有的靠近，所有的“我家然然”的宣称，都像是在拼命弥补那个傍晚他犯下的“错误”。他试图用加倍的关注，来填平那道他自己划下的沟壑。他似乎从未明白，那道沟壑，并非源于关注不够，而是源于那一刻被轻易“放弃”的触感。

冰棍在手里融化，一滴糖水滴落在手背上，黏腻腻的，像某种无法挣脱的缠绕。

林嫣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肖尝孟。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孟哥哥，我去看你打球，是因为我想去。不是因为，我是‘你家的’。”

肖尝孟愣住了，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没完全理解她话里那细微却坚决的切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抬手，习惯性地想去揉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闹脾气的小孩。

林嫣然却微微偏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蝉鸣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嗡嗡地响在两人之间，填补着无声的尴尬。

林嫣然低下头，看着地上几乎融为一体的影子，轻轻地说：“冰棍要化了，我们走吧。”

她率先迈开步子，将那份突如其来的、微妙的僵持甩在身后。

肖尝孟看着女孩纤细而挺直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用全然信赖的目光望着他的小尾巴，似乎在那个他未曾留意的瞬间，悄悄长大了，生出了柔软的、却难以忽视的尖刺。而他那些固守了多年的、自以为是的保护和宣告，在她平静的目光下，突然变得有些苍白无力。

他皱皱眉，将心底那点陌生的烦躁压下去，快步跟了上去，心里却盘桓着一个疑问。

她不是一直，都是他家的然然吗？

灰蒙蒙的天空下，谁家青梅，悄无声息地，开始挣脱那看似温柔、实则禁锢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