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的“猫鼠游戏”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医者,用的并非虎狼之药,而是细细的银针,精准地刺在贾府这具早已外强中干的庞大躯体的各个穴位上。将近一年的光景,表面看来,宁荣街依旧车马往来,两座国公府的门楣依旧显赫,但内里,早已是脓血暗流,千疮百孔。
各种“意外”与“纰漏”层出不穷,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拨弄。贾赦为一柄扇子逼死石呆子的旧案,总在即将平息时又被有心人提及,虽未掀起大浪,却如同跗骨之蛆,让他寝食难安,看谁都像藏着告密者。王熙凤在外放贷取利的秘密账本,莫名丢失了几页关键,引得手下人心惶惶,互相猜忌,她纵有万般手段,也堵不住这四面漏风的墙。宁国府贾珍父子聚赌淫乐的丑事,更是隔三差五便被人在茶楼酒肆当做笑谈传播,连带着贾蓉的官职也岌岌可危。
王熙凤再是泼辣能干,也经不起这般钝刀子割肉般的消耗。她明显地憔悴了,往日顾盼神飞的眼眸下添了青影,处理家务时虽仍雷厉风行,却少了几分底气,多了几分疑惧。府中的用度一减再减,往日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奢华场面不见了,连各房小姐少爷的份例也开始克扣。下人们最是敏感,眼见着主子们神色惶惶,府库日见空虚,那些机灵的,早已开始偷偷典当些小物件,或是托关系寻摸新的出路,往日里那种井然有序、唯命是从的景象,已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和躁动。
而这阴影,并非只笼罩在贾府头顶。朝堂之上,敏锐的人已然嗅到了风向的变化。康熙帝年事渐高,对勋贵旧戚的宽容日渐稀薄,近来多次在朝会之上,厉声申饬官员贪腐、子弟不肖,言语间对尸位素餐、倚仗祖荫之辈极为不满。与贾府关联密切的几家世交旧好,如史家、王家等,也或多或少因各种缘由被申斥、罚俸,甚至贬官。一股肃杀之气,在勋贵圈子中弥漫开来。明眼人都看得分明,圣心已厌,贾府这棵看似枝繁叶茂的百年大树,根系早已腐朽,只差最后一阵狂风,便要轰然倒塌。
这阵风,来得又快又猛。
这一日大朝,气氛格外凝重。当值的监察御史出列,手持玉笏,声音清晰而冷峻,弹劾的正是荣国府袭爵一等将军贾赦,为强占古扇,逼死良民石呆子,并呈上了新的、确凿无疑的人证物证!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位御史也凛然上奏,直指荣国府当家奶奶王熙凤,包揽诉讼,干涉司法,更以重利盘剥,在外私放印子钱,逼死多条人命,亦有苦主血书及往来账目为凭!
两道奏折,如同两道撕裂乌云的惊雷,在金銮殿上炸响!证据之翔实,指控之严厉,令人咋舌。贾赦之贪婪狠毒,王熙凤之胆大妄为,被赤裸裸地摊开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
龙椅之上,康熙帝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最终化为雷霆震怒!他猛一拍御案,声震屋瓦:“混账!国之蛀虫!朕之股肱,竟是这般无法无天,视人命如草芥,视国法如无物吗?!”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虽未至此,但其威势已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查!给朕彻查!贾赦、王熙凤,即刻锁拿!宁荣二府,给朕严密封锁,所有涉案人等,一个不许放过!”康熙帝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圣旨如风,瞬间传遍紫禁城,又以更快的速度,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向了宁荣街。
当那代表着皇权与刑罚的锦衣卫和刑部官差,如潮水般涌入两座国公府时,整个贾府,瞬间从自欺欺人的迷梦中惊醒,陷入了真正的末日恐慌。
“老太太!不好了!官、官军把府给围了!大爷和链二奶奶……被、被锁拿走了!”赖大气急败坏、连滚带爬地冲进荣庆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端坐在榻上的贾母,正因连日来的心惊胆战而精神不济,闻此噩耗,她“啊”地一声,双目圆睁,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口气没上来,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太太!”
“老祖宗!”
鸳鸯、琥珀等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扑上去,抬人中,灌参汤,乱作一团。
另一边,贾赦在自己院里,听得外面喧哗哭喊,刚想怒斥,就见如狼似虎的官差破门而入,亮出明晃晃的锁链,他当场便吓得瘫软在地,裤裆间一片湿热骚臭,竟是失禁了。嘴里只会喃喃:“完了……全完了……”
王夫人正在佛堂捻着佛珠,祈求菩萨保佑,闻讯手中佛珠“啪”地一声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她面如死灰,浑身冰凉,那惯常的念佛声卡在喉咙里,再也念不出半个字。她知道,这次不同以往,贾家……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王熙凤强撑着在议事厅处理庶务,闻听消息,眼前猛地一黑,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她眼底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冰冷。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做过什么,她惨笑一声,那平日里指挥若定、泼辣爽利的琏二奶奶,此刻只剩下了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
贾政闻讯从工部赶回,看着乱成一团、哭喊震天的府邸,看着被贴上封条的库房,看着如狼似虎的官差,他顿足捶胸,老泪纵横,除了反复念叨“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家门不幸,出此逆子!”之外,竟是无计可施。
整个荣宁二府,彻底陷入了混乱与绝望的深渊。主子们哭的哭,晕的晕,傻的傻。下人们更是如同无头苍蝇,有跪地求饶的,有趁机偷窃主子细软想溜的,有不知所措只会跟着哭嚎的。往日里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国公府,此刻竟与那市井遭了灾的破落户无异,只剩下了一片狼藉、哭嚎与末日的悲鸣。那层蒙了许久的尘埃,终于被这最后的狂风,彻底吹散,露出了底下不堪入目的朽烂与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