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老太太病了一场，虽无大碍，精神却大不如前。明兰去探望了几次，祖孙二人相对，气氛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与沉重。明兰想问，却又不敢问，生怕那个可怕的猜测被证实；老太太想解释，看着明兰那强作镇定却难掩疏离的眼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声无奈的叹息。往日的亲密无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纱，温情仍在，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明兰将这份无处宣泄的痛苦与惶惑，更多地倾注到了自己的儿子——顾廷烨的嫡子，刚满周岁的团哥儿身上。这是她血脉的延续，也是她在侯府立足的根本，更是她此刻唯一能紧紧抓牢的温暖。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向着她这最后的慰藉笼罩而来。
朱姨娘小产之后，顾廷烨虽未深究，但出于补偿心理，去她房里的次数明显多了些。朱姨娘也一改往日的掐尖要强，变得柔顺体贴，尤其在顾廷烨面前，对团哥儿更是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喜爱，时常带着自己亲手做的小衣服、小玩具去正院请安，逗弄团哥儿。
起初，明兰只当她是讨好主君，虽不喜，却也未多加阻拦。团哥儿年纪小，谁逗他笑，他便对谁咧嘴，胖乎乎的小手挥舞着，煞是可爱。朱姨娘带来的那些色彩鲜艳、带着铃铛的布老虎，或是内造新巧的磨牙棒，确实比明兰准备的更得孩子喜欢。
渐渐地，明兰发现不对劲了。团哥儿见到朱姨娘，竟会比见到她这个亲娘更兴奋，咿咿呀呀地伸着手要她抱。有一次，团哥儿半夜哭闹，乳母和明兰怎么哄都哄不好，恰好朱姨娘过来送新做的安神香囊，她伸手接过团哥儿，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孩子竟奇迹般地止住了哭泣，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顾廷烨当时也在，见状便道：“朱氏倒是会哄孩子。团哥儿看来与她投缘。”
一句“投缘”，像一根冰刺，扎进了明兰的心窝。她强笑着：“是啊，朱姨娘有心了。”
背地里，她严厉告诫乳母和房妈妈，少让朱姨娘接近团哥儿，她送来的东西，一律要仔细检查。可防不胜防。朱姨娘总有各种理由出现在团哥儿附近，或是借着给顾廷烨送点心，或是借着询问府中事务，总能找到机会逗弄孩子两下。她似乎极懂得如何吸引幼儿的注意，声音柔得能滴出水，笑容甜得发腻，手里总有新奇的小玩意儿。
更让明兰心惊的是，她发现团哥儿似乎……不那么亲近她了。她伸手去抱，孩子有时会扭开头，看向一旁的朱姨娘。她喂他吃羹汤，他不如吃朱姨娘喂的香甜。夜里醒来，有时哭着要找“朱姨”，而不是“娘亲”。
“不会的，团哥儿还小，不懂事，谁陪他玩得多，他就跟谁亲。”房妈妈如此安慰，小桃也连连附和。
可明兰看着儿子那清澈却似乎与她渐行渐远的眼眸，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她开始花费更多时间陪伴儿子，亲自给他喂饭，哄他睡觉，给他讲故事（尽管他听不懂）。可她越是急切，越是带着一种补偿和争夺的心理，孩子似乎越是敏感地察觉到她的不安，反而更显抗拒。
这日，顾廷烨休沐在家，一家人（包括朱姨娘）在花园亭子里用茶点。团哥儿坐在铺了厚厚绒毯的矮榻上玩耍，朱姨娘拿着一个精致的五彩风车，在他面前轻轻转动，风车发出呼呼的声响，团哥儿看得目不转睛，咯咯直笑，伸出小手去抓。
明兰拿起一块软糯的糕点，柔声唤道：“团哥儿，来，娘亲这里有好吃的。”
团哥儿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刻被转动的风车吸引回去，小手依然朝着朱姨娘的方向。
朱姨娘得意地瞥了明兰一眼，声音愈发娇嗲：“哎哟，我们哥儿喜欢这个风车是不是？朱姨下次再给你带更好的玩意儿来，好不好呀？”
顾廷烨看着这一幕，笑道：“这小子，倒是跟朱姨娘亲厚。”
明兰拿着糕点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亲厚？她的儿子，和她这个生母不亲厚，却和一个姨娘亲厚？
“侯爷，”明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团哥儿还小，辨识不清。妾身觉得，还是应当由乳母和妾身多带着些，以免孩子习惯了外人，反倒与父母生分了。”
朱姨娘立刻委委屈屈地低下头，小声道：“夫人说的是，是妾身逾矩了。只是……只是见哥儿实在可爱，忍不住就想多亲近些。妾身日后定当注意分寸。”说着，眼角还泛起了泪光。
顾廷烨皱了皱眉，看看强作镇定的明兰，又看看委屈可怜的朱姨娘，再看看懵懂无知、只盯着风车的儿子，心中那杆天平不自觉又偏了偏。他觉得明兰有些过于紧张了，朱氏不过是个姨娘，还能越过嫡母去？她这般计较，反倒显得不够大度。
“罢了，朱氏也是一片好心。孩子嘛，谁对他好，他就跟谁亲，天性如此。”顾廷烨摆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你身为嫡母，心胸放宽些。”
明兰的心，如同被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里，瞬间凉透。她看着自己的夫君，看着他眼中那抹对朱姨娘的维护和对自己的“规劝”，再看看儿子那双全然倒映着朱姨娘手中风车的、毫无杂质的眼睛，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凉席卷了她。
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好不容易挣来的安稳人生，夫妻和睦，子嗣绕膝……难道就要这样一点点被瓦解吗？祖母的“背叛”尚未厘清，夫君的信任已然动摇，如今连她视若性命的儿子，心都要被别人夺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明兰再也支撑不住，挥退了所有下人，独自瘫坐在内室的榻上，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想起林噙霜那张得意的脸，想起墨兰在宫中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神，想起朱姨娘矫揉造作的笑声，想起儿子推开她伸出的手……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凌迟着她的心。
“娘娘，宁远侯府传来消息，顾侯夫人今日在花园中，因小世子与朱姨娘更亲近之事，与顾侯爷似有龃龉，回去后闭门哭了许久。”秋纹低声向墨兰禀报。
墨兰正在欣赏一盆新进贡的墨菊，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致冷酷又畅快的笑意。
痛吗？盛明兰。
这还只是开始。
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与自己离心，这种痛，比失宠，比被诋毁，更甚千百倍吧？
前世，你让我失去所有，今生，我便让你尝尝，被至亲之人“抛弃”，是何等滋味。
她伸出手，轻轻掐断了一朵开得正盛的墨菊花瓣，在指尖碾碎，墨色的汁液沾染了纤白的手指，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告诉朱氏，她做得很好。本宫记得她娘家似乎有个弟弟，正在谋求外放的差事？让她安心，只要她继续‘照顾好’团哥儿，让她弟弟得个富庶之地的实缺，不过本宫一句话的事。”
“是，娘娘。”
“还有，”墨兰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恶意，“找个机会，让盛家老太太知道，她的好孙女婿，如今为了一个姨娘，是如何让她的好孙女受委屈的。顺便，也让她知道，团哥儿如今……更亲近谁。”
她倒要看看，那个一向标榜公正、疼爱明兰的老太太，在接连的打击下，还能不能稳坐钓鱼台？看着自己一手培养的孙女婚姻失和、母子离心，她心中，可会有一丝悔意？
风雨欲来，而这深宫之中执棋之人，已然布下更多杀着，只待猎物在痛苦中一步步走向她预设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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