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廷烨发现,自己回府时,在门口上迎接他的,除了规规矩矩的仆役,更多时候是抱着团哥儿的朱姨娘。团哥儿穿着朱姨娘新做的宝蓝色小袄,衬得小脸愈发白嫩,见到他,便在朱姨娘怀里兴奋地蹬着小腿,咿咿呀呀地伸手要他抱,嘴里还模糊地喊着“爹……爹……”,而那声调,竟隐约带着朱姨娘家乡的吴侬软语韵味。
“侯爷辛苦了。”朱姨娘眉眼弯弯,将孩子递过去,声音柔得能掐出水,“哥儿今儿个一直念着您呢,瞧见多高兴。”
顾廷烨接过沉甸甸、香喷喷的儿子,看着他那酷似明兰却又带着朱姨娘照顾痕迹的依赖模样,心中那点因军务带来的烦闷顿时消散大半。他逗弄着儿子,随口问道:“夫人呢?”
朱姨娘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为难,低声道:“夫人……许是在处理家务,或是……在房里歇着。哥儿午后有些闹觉,夫人哄了许久,怕是累着了。”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点明明兰“不在岗”,又暗示她连哄孩子都“力不从心”。顾廷烨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没说什么,抱着儿子往里走。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儿子对朱姨娘的存在有着明显的依赖,小脑袋不时扭过去看她,仿佛确认她还在。
几次三番下来,顾廷烨心中的天平倾斜得愈发明显。他开始觉得,明兰这个嫡母,似乎并未将全部心神放在孩子身上。反倒是朱氏,虽为姨娘,却将团哥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孩子也与她格外亲厚。他甚至觉得,明兰偶尔看向团哥儿和朱氏的眼神,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冷意和……嫉妒?这让他很不舒服,身为嫡母,岂能如此没有容人之量?
这日,顾廷烨一位久未谋面的同僚来访,提及家中幼儿趣事,顾廷烨便让人将团哥儿抱来见客。来的自然是朱姨娘和乳母。团哥儿在朱姨娘的引导下,竟能对着客人作揖,虽然动作稚嫩,却引得客人连连称赞。
“顾兄好福气!小世子聪慧伶俐,这位姨娘也将孩子教养得极好,规矩懂事。”同僚笑着夸赞。
朱姨娘连忙谦逊低头,脸上却飞起一抹红晕,更显娇媚。
顾廷烨面上有光,哈哈一笑,心中对朱姨娘的满意又添几分。他全然忘了,教导孩子礼仪,本应是嫡母明兰的分内之事。
明兰得知此事时,已是傍晚。她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暮色四合,只觉得浑身冰凉。她的儿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在外人面前表现,而这份“功劳”,却记在了一个姨娘头上。她的夫君,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觉得与有荣焉。
她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隔绝在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之外。
而盛家老太太那边,在接连听闻明兰在侯府的处境——夫妻龃龉、妾室嚣张、尤其是连亲生子都与她离心——之后,病情反复,竟是真的沉重起来。她强撑着精神,派人去侯府请明兰回来一趟。
明兰回到盛家,看到祖母枯槁的容颜,心中大恸,跪在床前,泪水涟涟。
“祖母……是明兰不孝,让您担心了……”她哽咽难言。
盛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握住明兰冰凉的手指,浑浊的老眼溢满心痛与悔恨:“我的儿……是祖母……是祖母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小娘……”
她终究是提起了那个禁忌的话题。这些日子,流言蜚语,孙女的悲惨处境,如同毒蛇般啃噬着她的心。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当年……林氏的手段,我并非全然不知……”老太太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可我……我私心里想着,你小娘性子弱,即便这次熬过去了,在那虎狼窝里,也未必能护得住你……倒不如……倒不如让你跟着我……我总能护你周全,给你最好的教养,让你将来……能嫁得高门,一生顺遂……”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承认了自己的知情,承认了自己的私心。她以为是为明兰计之长远,却没想到,这竟成了今日刺向孙女的一把利刃,也成了林噙霜母女攻击她的把柄。
明兰听着祖母的忏悔,心中巨震。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证实,那种冲击依然让她几乎无法承受。原来……原来真的是这样……祖母为了完全掌控她,竟然……竟然默许了,或者说,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她看着祖母苍老悔恨的面容,那里面有关切,有疼爱,但如今看来,却也掺杂了那么多无法言说的算计。她该恨吗?恨祖母的冷酷?还是该怨?怨命运的不公?
巨大的矛盾撕扯着她。一边是生身之恩,一边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情。她无法干脆地恨祖母,也无法轻易地原谅。那种被至亲之人“背叛”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痛苦,几乎让她分裂。
“祖母……您别说了……都过去了……”她伏在床边,痛哭失声,不知是为母亲,为自己,还是为这无法挽回的局面前悲哀。
从盛家出来,明兰失魂落魄。祖母的忏悔非但没有让她解脱,反而将她推入了更深的痛苦深渊。她失去了母亲,如今,连与祖母之间那份纯粹的亲情,也蒙上了永远无法擦去的阴影。
回到宁远侯府,迎接她的,是顾廷烨略带不满的目光。
“听说你回盛家了?老太太病重,你多尽孝心是应当的。只是府中事务,团哥儿,你也该多上心些。今日我回来,团哥儿吵着要朱氏,哭了好一阵子。”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责备。
明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经倾心相待、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夫君,看着他眼中那清晰可见的疏离与不满,再想到儿子那日渐陌生的亲近,想到祖母那充满悔恨与算计的告白……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支撑了许久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地向后倒去。
“夫人!”
“明兰!”
丫鬟的惊呼和顾廷烨带着一丝惊愕的呼唤在耳边响起,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纱,遥远而不真切。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明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她什么都没有了……夫君的信任,儿子的依恋,祖母纯粹的疼爱……全都碎了。而这背后,都若隐若现地站着一个人——她那高高在上的四姐姐,如今的皇后,盛墨兰。
坤宁宫中,墨兰听着秋纹禀报明兰在盛家受刺激,回府后晕厥的消息,脸上露出了真正愉悦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淬毒的罂粟,美丽而致命。
“晕倒了?看来打击不小。”她轻轻抚摸着怀中一只慵懒的波斯猫,“太医怎么说?”
“回娘娘,说是急怒攻心,忧思过甚,需要好生静养,否则于寿元有碍。”
“于寿元有碍?”墨兰轻笑出声,“那怎么行?本宫的‘好妹妹’可得长命百岁,好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福分才对。”
她放下猫,走到窗边,看着宫墙上方四角的天空。
“去,以本宫的名义,赏些上好的补药和安神香料给宁远侯夫人。就说本宫听闻她身子不适,甚是挂念,让她务必保重身体,好好……看着团哥儿长大成人。”
她要让明兰活着,清醒地活着,亲眼看着自己所在意的一切,是如何一点点失去,看着她的人生,是如何一步步走向她盛墨兰为她规划好的、绝望的轨迹。
众叛亲离的滋味,这才尝到几分?我的六妹妹,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