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

冬至过后，寒意渐浓，校园里的香樟树落尽了最后一批枯叶，枝桠光秃秃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班级里却暖意融融，班主任特意策划了“迎新年主题班会”，彩色的气球挂满教室，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烫金般的“辞旧迎新”四个大字，空气中飘着零食的甜香和同学们的笑语。最让人期待的是“双人合作闯关”环节，规则是抽签决定搭档，两人一组完成游戏，最终获胜者能得到精装笔记本作为奖品。

林舒落攥着手里的抽签纸条，指尖不自觉地沁出细汗，纸张被捏得微微发皱。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能抽到熟悉的陈瑶——只有和陈瑶在一起，她才不会那么紧张。可当她睁开眼，小心翼翼地展开纸条时，“季怀秋”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像一束突如其来的光，瞬间照亮了她的眼底，也让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

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季怀秋望过来的目光。他手里也捏着一张纸条，显然也看到了结果，眼里闪过几分意外，随即化为一抹温和的笑意，朝她轻轻点了点头：“看来我们是搭档了。”

林舒落的脸颊唰地一下烫了起来，像被炭火烤过，她讷讷地应了一声“嗯”，声音细若蚊蚋，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他走到游戏指定的区域，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第一关是“你画我猜”，抽签决定季怀秋负责画，她负责猜。轮到他们组时，大屏幕上跳出“香樟”二字。季怀秋拿起马克笔，手腕轻轻一转，笔尖在白板上流畅地滑动，不过几笔就勾勒出香樟叶独特的轮廓，连叶片边缘的锯齿和叶脉的纹路都画得清晰逼真，最后又添上几片飘落的叶子，画面简洁又传神，一眼就能让人联想到秋日里的香樟树下。

林舒落看着那熟悉的图案，脑海里瞬间闪过九月初见时的画面——秋阳透过香樟叶的缝隙，洒在他白衬衫上，他弯腰帮她捡练习册时温和的侧脸，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清苦香樟气息。几乎没多想，她就脱口而出：“香樟！”

台下立刻响起一阵欢呼和掌声，季怀秋转头看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笑意，声音清润：“反应很快。”

她抿着唇，忍不住笑了笑，心里像揣了颗糖，甜丝丝的，连指尖都泛起了暖意。接下来的几关，两人意外地默契十足。猜词语时，季怀秋总能精准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寥寥几笔就画出关键特征；拼图环节，她不用说话，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要找哪一块拼图。一路过关斩将，竟顺利闯进了决赛，最后还拿到了第一名。

班主任笑着把两本烫金封面的精装笔记本递过来，眼神里满是欣慰：“你们俩合作得真不错，配合得天衣无缝，希望以后在学习上也能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林舒落伸出手接过笔记本，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了季怀秋的手指，温热的触感传来，这次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猛地躲开，只是飞快地移开目光，却在低头的瞬间，瞥见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像春日里悄悄绽放的花。

班会结束后，同学们陆续散去，林舒落正收拾着书包，准备和陈瑶一起走，季怀秋却叫住了她。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支银色的钢笔，笔身纤细，带着精致的纹路，看起来很是雅致。“这个给你，作为我们搭档获胜的额外奖励。”

“不用不用，班主任给的奖品已经很好了！”林舒落连忙推辞，脸颊又开始发烫。

“拿着吧。”他不由分说地把钢笔塞进她手里，指尖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笔身传来，“你做题很认真，这支笔写起来很顺滑，很适合你。”

林舒落攥着那支还带着他体温的钢笔，心里涌上一股暖流，眼眶微微发热。她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小布包，递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几分羞涩：“那我也有东西给你。”布包里是她熬夜织了好几个晚上的一条藏青色围巾，针脚不算特别工整，甚至有些地方还略显笨拙，却是她能想到的最用心的礼物，“天气冷了，你……你戴着保暖。”

季怀秋愣住了，伸手接过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柔软的毛线触感从指尖传来，带着淡淡的毛线清香，藏青色的颜色沉稳又大气。他很少收到这样带着温度的礼物，母亲的关爱永远藏在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和昂贵却冰冷的补品里，父亲的关心则是电话里几句关于成绩的询问，从未有人这样花心思为他做一件东西。这条围巾，像一束暖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被规训得严丝合缝的生活，让他心底某个坚硬的角落开始变软。

“谢谢你，我很喜欢。”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心翼翼地把围巾叠好，放进书包最里层，像是珍藏一件稀世珍宝，“明天我就戴。”

第二天一早，季怀秋果然戴着那条藏青色围巾来上学了。柔软的毛线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领口的围巾打得整齐利落，和他身上的浅灰色卫衣搭配得恰到好处，平添了几分温柔。林舒落走进教室看到他时，心跳又忍不住加快，像揣了只乱蹦的小兔子，偷偷看了他好几次，却每次都被他恰好望过来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没有说话，只是相视一笑，眼底的默契尽在不言中，像冬日里悄然融化的冰雪，温暖而细腻。

可这份平和与默契并没有维持多久。周五下午放学，林舒落刚走出教学楼，就看到校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一个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女人正拉着季怀秋说话，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满和压迫感。那个女人是季怀秋的母亲，林舒落曾在家长会见过一次，她周身散发的强势气场，让人下意识地不敢靠近。

“我给你报的奥数竞赛集训，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季母的声音不算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把冰冷的尺子，“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你倒好，还敢拒绝？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季怀秋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白杨，声音却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妈，我最近作业太多，而且我想把更多时间放在物理竞赛上，那是我真正喜欢的。”

“喜欢能当饭吃吗？”季母猛地拔高了声音，引来周围几个同学的侧目，“奥数竞赛的含金量才高，对你以后保送重点大学、出国留学都有帮助！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下周末就去集训，不准再推脱！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季怀秋的眉头紧紧蹙起，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抗拒，握着书包背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可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低下了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知道了。”

林舒落躲在不远处的香樟树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疼。她看着季母转身坐进轿车，黑色的车身绝尘而去，又看着季怀秋独自站在原地，抬手扯了扯脖子上的围巾，动作有些用力，像是在发泄心里的烦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背影里满是难以掩饰的落寞和无奈，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渴望天空，却挣脱不了束缚。

她忽然想起之前他说过，看到她时会想起被安排人生的自己。原来那份隐秘的共情，藏着这样深的无奈与挣扎。他看似光芒万丈，却也有着自己的枷锁，被母亲的期望和安排牢牢困住，连喜欢的事情都不能自由选择。

林舒落犹豫了很久，手指在口袋里反复摩挲着那支银色钢笔，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轻声说：“季怀秋，你还好吗？”

季怀秋转头看到她，眼里的落寞和烦躁很快褪去，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摇了摇头：“没事，让你见笑了。”

“如果你不想去，其实可以再和阿姨好好说说的。”林舒落抬起头，眼里满是纯粹的关切，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坚定的力量，“喜欢的事情，不应该轻易放弃的。”

他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阳光透过香樟树枝桠，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底的真诚与担忧。这些年，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该做什么、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从未有人问过他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更没有人鼓励他去反抗那些安排。眼前这个清瘦、怯懦的女生，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灰暗的心情，让他心底某个紧绷已久的角落忽然松动了。

“谢谢你。”他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眼底重新燃起一丝微光，像是找到了一丝勇气，“或许，我真的该试试。”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与地上的香樟叶影交织在一起。林舒落看着他眼底重新燃起的光，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他能挣脱那张无形的网，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而她不知道，这一次的挺身而出，这几句简单的鼓励，不仅让季怀秋的心底掀起了汹涌的波澜，也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在不知不觉中，朝着更紧密、更深刻的方向走去，像冬日里悄然生长的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