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

季怀秋转学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无限慢放键，每一秒都充斥着窒息般的沉闷，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固体，压得林舒落喘不过气。

林舒落的父亲并未因季怀秋的离开而收敛半分暴戾，反而将生活的不顺、工作的失意，全都一股脑归咎于她。“要不是你早恋，不知廉耻地勾搭人家，说不定还能沾点光，让他帮衬帮衬家里！”“没用的东西，读书也读不出名堂，连个男人都留不住，迟早是个累赘！”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心上，日日重复，从未停歇。随之而来的，还有毫不留情的巴掌、狠狠的脚踹，甚至是随手抄起的板凳腿，落在背上、胳膊上，留下一片片青紫的伤痕。母亲依旧沉默，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只是在父亲打骂过后，趁着夜色，偷偷抹着眼泪给她擦拭伤口，冰凉的药水渗进破损的皮肤，疼得她浑身发抖，母亲却只是反复念叨“忍忍就过去了，等你长大了就好了”。

那间狭小昏暗的屋子，成了林舒落无法逃离的囚笼。她开始严重失眠，每一个深夜，都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天光微亮。耳边循环往复的，是父亲刺耳的辱骂，是母亲压抑的哭声，还有季怀秋离开时那句沙哑又无力的“对不起”，像魔咒般缠绕着她，挥之不去。她开始食欲不振，再好的饭菜摆在面前，也难以下咽，胃里像堵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体重在短短一个月里掉了十几斤，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神空洞得像没有灵魂的木偶，昔日里眼底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暗。

学校里的她，更是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走廊和教室之间。陈瑶的陪伴依旧温暖，会拉着她分享零食，给她讲课堂上的趣事，试图逗她开心，却再也照不进她心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她不再抬头看窗外的香樟树，那些曾经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枝叶，如今只让她觉得刺眼；不再翻那本写满季怀秋清秀字迹的笔记本，那些密密麻麻的解题思路和温暖鼓励，都成了扎心的利刃；甚至连物理竞赛决赛的通知，被老师递到手里时，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了季怀秋的鼓励和陪伴，那些曾经让她热爱的公式和定理，都变成了冰冷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课堂上，她常常走神，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老师叫她回答问题，她要愣上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沙哑的声音答非所问，引来同学一阵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作业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错题密密麻麻地堆叠着，曾经被她视若珍宝、认真整理的错题本，被随意扔在桌角，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体育课上，她独自坐在操场角落的台阶上，看着同学们在阳光下奔跑打闹，欢声笑语像尖锐的刺，扎得她心口发疼，只觉得自己与这个热闹的世界格格不入，胸口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她开始厌恶自己，觉得一切不幸都是自己造成的——是她不该心动，不该招惹季怀秋；是她不该耽误他的前程，让他被迫转学；是她不该让父母为她争吵，让这个本就破碎的家更加鸡犬不宁。无数个深夜，她坐在窗边，看着楼下漆黑幽深的巷子，脑海里无数次闪过纵身一跃的念头，那样就能彻底解脱，再也不用承受这些痛苦。可一想到母亲偷偷抹泪的模样，想到母亲小心翼翼给她擦药时颤抖的手，又硬生生忍住，只剩下无声的哽咽，泪水浸湿了衣襟，冰凉刺骨。

期中考试，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级中游直接跌到倒数。父亲拿着皱巴巴的成绩单，怒火中烧，又是一顿毫不留情的毒打，“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废物！真是白供你读书了！”巴掌狠狠落在背上，疼得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不住地颤抖，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麻木，仿佛疼痛已经不属于自己。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锁在狭小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自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刀片，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手腕上划下了浅浅的伤口。看着鲜红的血液慢慢渗出来，顺着手腕滑落，滴在洁白的瓷砖上，她竟觉得有一丝诡异的解脱——身体的疼痛，能让她暂时忘记心里那些翻涌的煎熬和绝望。母亲发现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夺下她手里的刀片，抱着她哭着冲向医院。医生看着她空洞的眼神、手腕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又听了母亲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讲述，最终沉重地写下诊断书：重度抑郁症。

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母亲瘫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泪流满面，嘴里反复念叨着“是我没照顾好你，是我对不起你”。父亲愣在原地，脸上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眼神躲闪，却依旧嘴硬：“什么抑郁症，就是矫情！好好的日子不过，净想着装病偷懒！”可他终究没再动手，只是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留下母女俩在走廊里相拥而泣。

治疗的日子漫长而痛苦。药物的副作用让她整日昏昏欲睡，精神萎靡，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心理疏导时，她常常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手指死死抠着衣角，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心底，不愿与人倾诉。陈瑶每天放学都来看她，给她带学校里的趣事，拉着她的手说话，可她大多时候只是沉默，偶尔象征性地点点头回应，眼里没有丝毫光亮，像一潭死水。

她把季怀秋送的那支银色钢笔和厚厚的笔记本，藏在了衣柜最深处，用衣服层层包裹起来，不敢触碰——那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是她曾经小心翼翼珍藏的温暖，可如今，这束光也成了最锋利的刀，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场遗憾的相遇和被迫的分离，提醒着她失去的一切。她常常在梦里见到季怀秋，梦里的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在香樟树下对她温和地笑，可每当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泪水，让她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有一次，她在整理书包时，不小心将那本封面沾了污渍的数学练习册掉在了地上。练习册在地上翻了几页，最终停留在扉页。那片被涂改液盖住的痕迹依旧清晰，像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她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里，脑海里瞬间闪过第一次见面时的画面——秋阳透过香樟叶的缝隙洒下来，少年弯腰帮她捡起练习册，温和的声音像春风般拂过耳畔，递过来时指尖短暂的温度，还有他眼里纯粹的善意。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练习册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深色的水渍。

如果那天没有摔倒，如果没有遇见他，如果两家没有那么深的矛盾，如果他没有被迫转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世上没有如果。

抑郁症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无法呼吸。她开始拒绝上学，拒绝见人，整日待在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将所有的光亮和温暖都隔绝在外，不见一丝阳光。母亲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可口的饭菜，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说话，试图用爱温暖她，却始终无法将她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拉出来。

远方的季怀秋，偶尔会从陈瑶那里小心翼翼地打听林舒落的消息。起初听到她成绩下滑、不再参加物理竞赛时，他心里满是愧疚和担忧，恨自己无力反抗母亲的安排；后来从陈瑶口中得知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症，甚至有过自残行为时，他在课堂上猛地红了眼眶，指尖死死攥着笔，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像被狠狠揪住，疼得无法呼吸，却什么也做不了——他被母亲看得更紧了，手机被没收，零花钱被控制，连写信的机会都没有，彻底失去了与她联系的方式。

他只能在深夜，等到母亲睡熟后，偷偷从枕头下拿出那张早已被摩挲得有些泛黄的分班名单照片，指尖一遍遍温柔地抚过林舒落的名字，心里无声地默念着“对不起，舒落，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的离开，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彻底坠入了黑暗的深渊。

林舒落的房间里，永远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息。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空洞地望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父亲的打骂、季怀秋的离开、抑郁症的折磨，像三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地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喘不过气。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植物，永远得不到阳光的照耀和雨露的滋养，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慢慢枯萎、腐烂。

偶尔，她会想起那个秋阳明媚的日子，香樟叶簌簌作响，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少年干净的白衬衫上，他弯腰递来练习册时，眼里带着温和的笑容，那是她青春里最亮的一束光。可如今，这束光也熄灭了，只留下一道深深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刻在她的心底，伴随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