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的雪,落了又停。
蓝曦臣依旧是那个温润端方的泽芜君,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沉淀后的平和。他时常会想起屿安岛的桔梗花,想起瑶华眼底的澄澈与执念。
这一年里,他每月都会派人给瑶华送去药材与书信,告知她云深不知处的境况,也听她说起岛上的日常——春时桔梗抽芽,夏时海浪拍岸,秋时枫叶染霜,冬时寒梅傲雪。瑶华的身体渐渐好了些,信中的字迹也多了几分气力,只是从未提过离开屿安岛的事。
这年深秋,聂怀桑突然到访云深不知处,神色间少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多了几分凝重。“二哥,”他递过一封密封的信函,“金麟台旧部在清理密室时,发现了这个,说是金光瑶当年亲手封存的,只有你能拆。”
蓝曦臣接过信函,封蜡是金氏特有的凤凰纹,完好无损。他指尖运力,封蜡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信笺,字迹依旧是金光瑶那清隽中带着几分倔强的模样,却是写给瑶华的,未曾寄出。
信里没有权谋算计,没有世事倾轧,只有一个兄长对妹妹的絮絮叨叨。他写自己初入金氏时的窘迫,被人当众羞辱“娼妓之子”时的隐忍;写修建瞭望台时的日夜操劳,只为能让天下少些颠沛流离,让妹妹能在岛上安稳度日;写偶尔午夜梦回,想起幼时带着瑶华在青楼后院摘野花的时光,那是他一生最干净的念想。
“阿华,”其中一封信里,字迹带着几分潦草,像是写于深夜难眠时,“兄长如今位高权重,却如履薄冰。世人皆道我风光无限,却不知我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我不敢认你,怕仇家寻到你头上,怕你因我之名,遭受世人非议。等我扫清所有障碍,定带你远离这纷争之地,寻一处山明水秀之所,让你再也不必受病痛之苦,再也不必看人脸色。”
“阿华,前日得了一匹鲛绡纱,触手生温,正适合你畏寒的体质,正打算送到岛上,就是不知道你是否会喜爱”
“阿华,听闻屿安岛的桔梗开了,你若喜欢,兄长便在金麟台也种上一片,等你来了,我们一同赏花。”
“阿华,二哥待我极好,他是这世上少有的真心待我之人,可惜,我终究负了他……”
蓝曦臣一页页读下去,指尖渐渐泛白。原来金光瑶的隐忍与挣扎,他只窥见了冰山一角。那个在世人眼中无恶不作的枭雄,在妹妹面前,不过是个想护妹妹周全,却身不由己的兄长。他的狠绝与算计,一半是为了自保,一半是为了给妹妹撑起一片无忧的天地。
读到最后一封信时,蓝曦臣的眼眶终是红了。那封信写于观音庙之变前几日,字迹带着几分决绝:“阿华,若兄长此次未能归来,你不必难过,也不必记恨任何人。记住,兄长从未后悔护你,若有来生,愿我们生在寻常人家,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兄妹,再也不必卷入这江湖纷争。”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蓝曦臣将信笺小心收好,起身前往屿安岛。他想,有些故事,瑶华应当知晓;有些牵挂,应当让她知道,从未被辜负。
再次踏上屿安岛时,桔梗花已谢,只剩满地枯枝。竹屋前,瑶华正披着一件素色披风,打理着一株新开的寒梅。看见蓝曦臣,她眼中露出几分惊喜,随即又察觉到他神色间的异样。
“蓝先生,可是出了什么事?”
蓝曦臣将那沓信笺递给她,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哽咽:“这是你阿兄……写给你的信。”
瑶华接过信笺,指尖颤抖着翻开。一页页读下去,她的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从无声饮泣到失声痛哭。她蹲在寒梅树下,抱着信笺,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阿兄……阿兄……”她一遍遍唤着,声音嘶哑,“我都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蓝曦臣静静站在一旁,任凭寒风吹起他的衣袍。他想起观音庙中金光瑶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或许不只是对死亡的畏惧,还有对妹妹的牵挂与不舍。
哭了许久,瑶华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擦干眼泪,将信笺贴身收好,目光落在那株寒梅上,轻声道:“阿兄说,来生愿做寻常人家的兄妹。可我想告诉他,这一世,能做他的妹妹,我很幸福。”
她转身望向蓝曦臣,眼中虽有泪痕,却多了几分释然:“蓝先生,多谢你。多谢你让我知道,阿兄从未忘记我,从未辜负我。”
蓝曦臣望着她眼中的澄澈,心头的郁结彻底散去。他轻声道:“是我该多谢你。若不是你,我或许永远无法真正读懂他。”
离开屿安岛的那天,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蓝曦臣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小岛,他知道,金光瑶的一生,有功有过,有善有恶,世人或许永远无法全面评判,但至少,在他心中,在瑶华心中,那个名为孟瑶的少年,那份纯粹的牵挂与温柔,永远值得被铭记。
往后的岁月里,云深不知处的藏书阁多了一卷无名手记,记载着一位兄长对妹妹的牵挂,也记载着一段被世人误解的人生。而屿安岛的竹屋前,寒梅年年盛开,桔梗花岁岁复生,像是在守护着一段跨越生死的兄妹情,也守护着一份未曾被时光磨灭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