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前的最后一天,学校要求清空所有教室,准备封楼消毒。林年抱着空纸箱来到七班时,夕阳正把窗棂拉得老长,像一排滚烫的标尺。余言的抽屉里只剩下一本速写本——校方不敢擅自处理,又怕家属来闹,便托老赵转交给林年。
"她妈妈最近状态不好,你先替她收着。"老赵说这话时,眼皮耷拉着,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林年点头,把速写本塞进书包最里层,拉链拉到底,金属咬合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脆。
回到宿舍,她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速写本的硬壳被夕阳镀上一层毛边,像一块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暗礁。她深吸一口气,掀开第一页——
1️⃣ 第一页:铅笔画的教学楼天台,角落竖着一块生锈的广播支架。天空占去三分之二,空白处用极轻的笔触写着:
"如果风再大一点,就能把我吹成一张白纸,飘去很远的地方。"
日期标注是高一的九月,她们认识的第一周。林年指尖掠过凹痕,仿佛能触到那天台粗糙的水泥颗粒。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和余言去过天台,直到那场大雪,直到告别。
2️⃣ 第二页:一只摊开的手掌,掌纹被加粗,生命线在半途断成两截,后面用虚线续上。旁边一行小字:
"医生说虚线部分要靠化疗补,我觉得不太够。"
林年喉头发紧,她想起自己曾经追问过余言到底得了哪种白血病,对方只笑着回一句"能请假的病"。那时她以为玩笑,如今看见这被橡皮擦得发毛的断掌,才意识到——原来余言早就把答案画给她看,只是她没敢细问。
3️⃣ 第三页:空白,只有中间一枚深褐色的圆点,像不小心滴上的血,又像花籽。林年对着光细看,才发现圆点周围用极淡的铅笔打了一层螺旋,仿佛要把所有注目都卷进无底黑洞。她忽然想起ICU门口那滩迟迟未擦净的血迹,胃里一阵翻涌。
第四页被一张便利贴粘住,边缘参差不齐。林年用指甲一点点挑开,黏胶发出细微的"嗤嗤"声,像某种倒带——
4️⃣ 第四页:一幅未完成的肖像。女孩的侧脸,只勾了轮廓,眉眼处被橡皮擦出毛边,唯独耳朵画得细致,甚至能看到耳后一颗小小的痣。纸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给我亲爱的年年”
林年手指一抖,纸页被风口吹得"哗啦"作响。她伸手去压,却碰倒了水杯,透明液体瞬间在纸上铺开,铅笔线被晕染成灰色雾霭。她慌忙用袖子去擦,越擦越花,女孩的侧脸渐渐模糊,像被雨水冲淡的远山。她蓦地停住,胸口剧烈起伏——
原来自己连一副画都守护不了。
半夜,宿舍熄灯。她打着手电,把速写本其余页码一次性翻完——
5️⃣ 第五到第八页:空白,只有页脚标注日期,从十月中跳到十二月初,像被谁抽走了一段时光。
6️⃣ 第九页:用黑色水笔重重涂满,几乎划破纸背,却在最底端留出一道极细的缝隙,露出底下浅浅的铅笔字:
"我怕黑,可更怕被看见。”
7️⃣ 第十页:贴着一张照片,是校运会偷拍——林年站在终点线扶住一个摔倒的女生,表情焦急。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
"她跑步的样子,像把风劈成两半。"
林年怔住,她完全不记得这一幕,更不知道余言何时带了相机。她把照片举到眼前,对准手电的光圈,才发现自己右手腕上戴着的正是余言织的那条米色围巾——原来那么早,她就已经把温暖明目张胆地缠在自己身上,而她浑然未觉。
8️⃣ 第十一页:只有一句话,墨水被水渍晕开,像哭过:
"如果我走了,别烧我的速写本,我想让年年留着,当证据——证明我不是幻觉。"
林年合上本子,手电的光圈在墙面颤抖,像一颗不肯落地的心。她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给余言画过任何东西。她翻身下床,从行李箱底层摸出一支2B铅笔——那是中考时市里统一发的,笔身还刻着"金榜题名"四个小字。她把速写本重新摊开,在第十二页空白处,一笔一笔,画下余言坐在靠窗第三排的样子:校服领口微敞,左手压着右腕,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影。她画得极慢,仿佛每画一笔,就能把对方从死神那里拉回一毫米。
画完,她在右下角写到:
“写给我亲爱的余言。”——年年
写到最后一个"年"字,铅笔芯"啪"一声断了,像某种戛然而止的叹息。她低头,发现一滴水落在纸面,迅速被纤维吸收,只留下深色圆痕——和第三页那枚褐色原点,形状几乎重叠。
第二天,她带着速写本去县医院。ICU门口,余母正靠在塑料椅上打盹,脸色比墙灰还暗。林年把速写本递过去,女人翻开第一页,指尖顿在"吹成一张白纸"那行字,眼眶瞬间通红,却死死忍住泪,只反复用指腹摩挲纸面,像抚摸女儿的发旋。
“阿姨,”林年轻声说到,“我想把后面几页也画满,等她醒来给她看。”
女人终于哭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冻住的溪流。她握住林年的手,掌心全是冷黏的汗,"年年,阿姨对不起你……医生说,小言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林年摇头,把另一只手覆在女人手背上,"她会醒的,她答应过要请我吃冰淇淋。"
女人哭得更厉害,肩膀剧烈耸动,却死死压抑音量,仿佛怕惊扰病房里沉睡的女儿。林年搂住她,像抱住一片即将零落的枯叶。她抬头,看ICU大门上方那盏红灯,一直亮,亮得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回校后,她给自己制定了一套"交换计划"——
每画满一页速写本,就强迫自己背完五十个英语高频词;
每完成一张模拟卷,就在余言画像的背景添上一朵栀子;
每考一次年级第一,就去医院把最新成绩单折成小小方块,塞进余言枕头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拯救谁,只知道必须做点什么,把日子一页页填满,像把速写本里那些空白,都涂上颜色。
除夕前夜,她抱着新画好的第十四页——一幅余言站在天台仰望流星的背影——再次来到医院。却在电梯口碰到主治医师,对方摘下口罩,对她摇摇头:
"血小板掉到个位数,颅内出现二次出血,我们准备放弃有创抢救,让她……走得舒服点。"
林年站在原地,怀里的速写本"啪"一声掉在地上,纸页翻开,露出那幅被水晕开的侧脸。医生弯腰帮她捡,目光扫过"给我最亲爱的年年",动作顿了顿,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本子递回给她,转身离开。
ICU门口,余母哭到崩溃,被护士扶去休息室。林年换上隔离衣,独自进去。病房冷得像冰窖,仪器滴滴作响,像倒计时。她走到床边,看余言被呼吸机遮住半张脸,睫毛在苍白皮肤上投下极淡的阴影,像雪地上最后一行脚印。
她拉开速写本,把第十四页撕下,折成小小的纸飞机,对准余言裸露的耳侧,轻轻放飞。纸飞机撞上氧气面罩,滑落,落在枕头上,像一片不合时宜的初春。
林年俯身,在余言耳边轻声说:
"我画了流星,你醒来陪我看,好不好?"
仪器沉默,只有心电监护上的绿线偶尔跳动一下,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她低头,把额头贴在余言手背上,那手冰凉,静脉针孔青紫,像被雪冻住的隧道口。
"余言,"她声音哑得不成调,"我把所有空白都补上了,可你还没给我签名,你还没有给我买冰淇淋呢。”
回答她的,是输液泵发出的"滴——"长音,像有人把世界的电源突然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