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雨村的清晨,薄霜像层细盐撒在院角的枯草上,檐角垂下的冰棱折射着淡金色的晨光。我蹲在灶台前揉面,指尖沾着面粉,看面团在掌心慢慢变得光滑——今天是小哥的生日,得赶在他去后山巡猎前把长寿面做好。灶膛里的火光舔着锅底,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土墙的年画上年画里的胖娃娃仿佛也在笑。
“面要揉到能拉出薄膜才算好。”吴邪凑过来,手里还攥着把刚从后山采的野葱,葱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袖口。他昨天去镇上赶集,带回块新磨的青石案板,木纹里还浸着松木的清香。“你看,像这样”,他握住我的手腕,带着我把面团往案板上摔,“力道得沉在小臂,手腕别较劲,不然面会僵。”
案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惊得院角的芦花鸡扑棱棱飞起。我瞥见院门口的竹篱笆外,小哥正蹲在鸡笼前喂鸡。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到肘弯,露出的小臂上沾着谷糠。几只芦花鸡围着他的草鞋啄食,有只胆肥的公鸡跳起来啄他手里的玉米,他也不躲,只是指尖微微一偏,玉米粒就落在了地上,唇角牵起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小哥!火快灭了!”我扬声喊。他闻声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糠屑,走到灶边添柴。火光映在他脸上,把眉骨的阴影拉得很长,睫毛上还沾着根鸡毛——定是刚才喂鸡时被扑腾的鸡翅膀扫到的。他添柴的动作很轻,柴禾放进灶膛时总要顿一下,像是怕惊扰了灶王爷似的,木柴与砖壁碰撞的“咔嗒”声,和锅里水沸的“咕嘟”声混在一起,倒像支安稳的调子。
“面条要软些还是硬些?”我抖开醒好的面团,擀面杖在案板上滚出均匀的弧度,面皮薄得能看见案板的木纹。小哥往灶里添了根松枝,松脂遇热冒出的白烟带着股清香,他侧耳听着锅里的声响,“软点,昨晚下雨,山路滑,他回来定是累了。”
胖子从屋里颠颠跑出来,手里举着个青花大碗,碗沿还沾着点酱色——定是偷偷尝了昨晚卤的肘子。“胖爷我来卧蛋!”他嚷嚷着揭开锅盖,蒸汽“腾”地涌出来,在他鼻尖凝成细珠,“仨蛋,代表三生万物,咱小哥得福寿绵长!”他磕蛋的手法倒是利落,蛋壳裂开的“咔嚓”声里,蛋黄裹着蛋清滑进沸水,像朵慢慢绽开的黄菊花。
吴邪把切好的腊肉往碗里摆,腊肉是去年冬至腌的,油花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再加点青菜,”他用筷子夹起几叶绿油油的菜心,“后山摘的,带着露水呢,吃着败火。”菜心掉进碗里时溅起的油星,落在青花瓷碗的缠枝纹上,倒像给花纹添了几颗碎钻。
水沸得更欢了,我把擀好的面条抖落进锅,面条在水里翻涌着,像群银白的小鱼。小哥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上次那只瘸腿的狼,今早看见它带着崽了。”他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火星子“噼啪”溅出来,落在青砖地上成了细碎的红点,“三只,毛是灰的。”
胖子正往碗里撒葱花,闻言手顿了顿:“好家伙,咱小哥不仅救狼,还成了狼祖宗了?”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下次那狼崽子来偷鸡,咱可得手下留情。”吴邪踹了他一脚,却没真用力,“别瞎说,那狼通人性,上次小哥崴了脚,还是它在路口守着,不然咱哪找得到人。”
说话间面条已经煮好,我用笊篱把面条捞进碗里,红油辣子淋上去的瞬间,香气“轰”地炸开,混着腊肉的咸香、青菜的清爽,还有卧蛋的醇厚。小哥把碗筷摆到院中的石桌上,石桌边缘的青苔被他用布擦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纹,像幅天然的山水画。
院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胖子蹦起来就往门口跑:“来了来了!听这马蹄声,定是咱小哥骑那匹老马回来的,那老马蹄子上镶着铁掌,声儿特脆!”果然,门“吱呀”开了,小哥牵着马走进来,马背上的竹篓里装着些草药,几片枯黄的叶子垂下来,扫过他的裤腿——那是给村头张奶奶治咳嗽的,他每次去后山都会采些。
他看见石桌上的面,愣了愣,伸手解马鞍的动作慢了半拍。晨光落在他发梢的水珠上,亮得像撒了把碎钻,他喉结动了动,却没说啥,只是把马拴在院角的老槐树上,马嚼子摩擦的“咯吱”声里,他走到石桌前坐下,指尖轻轻碰了碰碗沿,像是怕烫着似的。
“吃啊,”胖子把筷子塞进他手里,“凉了就坨了!”小哥拿起筷子,夹起的第一口不是面条,而是那片带着露水的青菜,菜心在他齿间嚼动的声音很轻,像春天的草芽顶破冻土似的,细微却透着股劲。
我忽然注意到他袖口磨出的毛边,去年给缝的补丁已经洗得发白,却补得方方正正——是他自己补的,针脚虽密却歪歪扭扭,当时我笑他像蜈蚣爬,他只是把袖口往袖子里缩了缩。此刻那补丁在晨光里,倒像朵倔强的花,开在日复一日的安稳里。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最后一点火星灭下去时,小哥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面,碗底干干净净,连点汤渍都没剩。他起身收拾碗筷的动作,和他喂鸡、添柴、救狼时一样,都带着股踏实的认真,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事,无论大小,都值得被好好对待。
胖子打着饱嗝往竹椅上躺,竹椅“吱呀”的呻吟里,他嘟囔着:“明年咱小哥生日,胖爷我给整个更大的蛋,要那老母鸡刚下的双黄蛋!”吴邪笑着往他头上扔了片菜叶,菜叶飘落在他圆滚滚的肚子上,倒像给那身肥肉戴了朵绿花。
小哥把碗放进水盆,水声“哗啦”响起,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我看着他低头洗碗的侧脸,晨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下来,在下巴尖聚成个小小的光点,忽然觉得,这细水长流的日子,就像碗里的长寿面,看着朴素,滋味却藏在每根面条的筋道里,藏在每个卧蛋的圆润里,藏在那些没说出口的惦记里,绵长又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