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怀疑

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映着马云庭失焦的瞳孔。他保持着接听的姿势，仿佛那冰冷的塑料外壳还能残留一丝温度。马里奥和马东奥的“哥哥”还在耳边回响，像两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搅乱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将手机摔向沙发另一端，力道之大，手机撞在靠垫上，又“咚”地一声掉在厚厚的地毯上。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被任何与“家”有关的东西牵绊。

可越是抗拒，那些画面就越发清晰。

许昕赛场上那句“你爸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张继科赛后眼底的泪光，夏露电话里那句“你爸他……其实没反对”……这些碎片像电影蒙太奇，在他脑海里反复闪回，最终定格在父亲马龙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

他到底是谁？是那个在赛场上用胜利证明自己的马云庭，还是永远活在“马龙儿子”这个阴影下的附属品？

窗外夜色如墨，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窒息，仿佛被这张网紧紧勒住，动弹不得。

他需要逃离，逃离这个充满“马龙”印记的房间，逃离这座让他喘不过气的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没通知任何人，独自一人登上了飞往青海的航班。飞机冲上云霄的那一刻，他看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心中竟生出一丝逃离牢笼的快意。

高原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出机场就扑面而来。他没有入住组委会安排的酒店，而是直接打车去了省队训练基地。基地坐落在半山腰，四周是连绵的雪山，空气稀薄得让人头晕。

“你疯了？这时候来高原？”基地的老教练看着他煞白的脸，皱着眉说，“刚打完大赛，不休息就上来，不要命了？”

马云庭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行李箱里拿出球拍，开始粘胶皮。他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缺氧而有些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老教练叹了口气，知道这孩子的倔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随你吧，”他丢下一句话，“场地自己用，我可没空陪你玩命。”

训练馆是空的，只有他一个人。他对着发球机，开始练习。高原的缺氧环境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肺部像被火烧一样。他不管不顾，一板一板地挥拍，汗水很快浸透了球衣，在地板上留下一滩滩水渍。

发球机吐出的球带着旋转，像一个个失控的陀螺，在他眼前晃动。他追着球跑，脚步却越来越沉重，视线也开始模糊。他仿佛看见对面站着的不是发球机，而是父亲马龙。那个在赛场上无所不能，却在他记忆里永远模糊的男人。

“为什么？”他对着“马龙”嘶吼，声音在空旷的球馆里显得格外凄厉，“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挥动球拍，用尽全身力气抽向那个虚幻的身影。球擦着网边飞了出去，而他自己则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

膝盖磕在坚硬的地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却怎么也吸不到足够的氧气。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母亲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不是照片里那个温柔的微笑，而是病床上，那张蜡黄而憔悴的脸。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攥着他的手，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妈……”他喃喃地唤道，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着汗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庭庭……别怪你爸……他其实……”母亲的话没能说完，手就垂了下去。

“其实什么？”他对着空无一人的球馆嘶吼，“他其实爱我？他其实关心我？他其实……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蜷缩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放声痛哭。压抑了多年的委屈、不甘、愤怒和孤独，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哭自己像个孤儿一样在体校长大，哭自己在母亲病床前的无助，哭自己在赛场上赢得再多掌声，也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他躺在地板上，望着高高的天花板，眼神空洞。窗外，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远处的雪山，壮丽而苍凉。

老教练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默默地递给他一瓶水。“想明白了吗？”老教练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

他接过水，拧开瓶盖，小口地喝着。温热的水流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久违的滋润。

“我到底在对抗什么？”他轻声问，像是在问老教练，又像是在问自己。

老教练在他身边坐下，望着窗外的雪山，缓缓说道：“孩子，你对抗的不是你爸，是你自己。”

马云庭猛地转过头，看向老教练。

“你心里有个结，解不开。”老教练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爸是马龙，可你是马云庭。就像这山，珠穆朗玛旁边还能有第二座珠穆朗玛吗？”

马云庭怔住了。他想起母亲日记里的那句话：“庭庭出生那天，马龙抱着孩子笑得像个傻子。”原来，父亲也曾那样爱过他。

或许，他一直执着于用胜利去证明自己，去对抗那个想象中的“父亲的阴影”，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父亲，也从未真正接纳过自己。

他坐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窗外，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消失了，夜幕降临，繁星点点。

他拿起球拍，站起身。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身体也依旧疲惫，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走到球台边，捡起一个球，轻轻抛起，然后一板标准的正手攻球将球击出。

“咚！”

球撞击球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脆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