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上的瞬间,烛火晃了一下。
谢无咎走到床榻边,弯腰从下方暗格里取出一个青布包。我坐在铜锅旁的蒲团上,看着他指尖停在布结处,顿了半秒,才慢慢解开。
布打开,露出半截断剑。
剑身断裂口不平整,像是被什么硬生生掰断的。铭文“无咎”还在,只是边缘有些发黑。我知道这把剑——剑宗典籍里提过,首席弟子七岁前用的启蒙剑,后来因触犯无情道戒律,当场自断。
我伸手想碰,又缩回来:“你留着它?”
“没扔。”
“现在拿来做什么?”
他抬头看我:“你说呢?”
我笑了:“今天该做信物了。”
他点头:“嗯。”
我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剪刀,咬破指尖,在第六尾根处轻轻一划。一根落日橙的尾毛飘下来,毛尖带金,像烧化的糖丝。
我把尾毛放在布上,推到他面前:“材料齐了。”
他没动,盯着那根毛看了两息,才抬手凝出一道剑气。剑气绕着断剑转,慢慢将金属剥离、拉长、压扁,变成一片玉白色的小剑吊坠。剑形很简,只有轮廓,但能看出是缩小版的宗门制式佩剑。
接着他用剑气抽出极细的银丝,缠上我的尾毛,一圈一圈绕在剑柄位置。动作很稳,可我能看见他左手背上的筋在跳。
绕到最后,银丝打了个结,形状像心。
我凑近看:“你还会这个?”
“昨夜查的书。”
“哪本?《合欢宗炼器入门》?”
“《丹修辅助手工指南》。”
我笑出声。他嘴角抽了一下,没说话,继续收尾。最后一道剑光扫过,吊坠通体微亮,表面浮出一层薄霜。
他把它拿起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冰的,但贴着皮肤那一下,又有点暖。我挂在脖子上,低头看了看:“好看。友情信物。”
“嗯。”他说,“友情。”
我抬头看他。他站在我面前,眼睛黑得很,没有笑,也没有移开视线。我们之间距离没变,可空气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呼吸都轻了。
我抬手摸了摸吊坠:“你要不要也戴一个?”
“不必。”他声音低,“我已经连上了。”
“啊?”
他没解释。右手突然掐了个诀,左手按在自己心口。一道极细的剑光从他指尖射出,扎进我胸前的玉剑里。
吊坠猛地一震。
我感觉到胸口像被针刺了一下,紧接着一股热流顺着血管往四肢散。心跳快了一拍,又慢了一拍,最后稳下来,和某种节奏对上了。
我看向他。
他掌心还贴着心口,眼神没躲:“烙心咒。禁术。”
我懂了。
这不是普通信物。这是命契的一种变体,把他的心湖和我的性命绑在一起。我受伤,他会痛。我死,他心脉崩裂。
我嗓子有点干:“……你不早说。”
“说了你就不会要了。”
“那现在呢?”
“现在你也摘不掉。”
我盯着他看了很久。他脸上还是那副冷样子,可耳根有点红。不是害羞那种红,是运功后的血气上涌,但我愿意当它是害羞。
我忽然伸手,拽着他衣领把他拉下来一点。我们鼻尖差点碰上。
“谢无咎。”我直视他眼睛,“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从我塞回暖手宝那天起,你就打算这么干了?”
他没否认。
“嗯。”
“不怕宗门发现?”
“怕。”
“那为什么做?”
他沉默两秒,说:“因为你说,想活着。”
我松开手,往后坐了坐。心里某个地方塌了一下,又填满了。
原来他一直记得。
我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没想到他会当真,更没想到他愿意用命去赌。无情道修士最忌情种入心,一旦烙印,轻则修为倒退,重则走火入魔。他全都知道,还是做了。
我低头看着玉剑。
灯光下,它内里有一丝红线,像活的一样,微微搏动。
“以后这东西被人抢怎么办?”我问。
“抢不走。”他说,“碎了我也能感应到。谁碰你,我就斩谁。”
“霸道。”
“事实。”
我笑了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第六尾根一烫。封神榜碎片在皮下闪了下光,我没吭声。
他察觉了:“怎么了?”
“没事。”我说,“就是觉得……今天特别像真的。”
他看着我,很久,然后抬起手,替我把滑下来的发带重新系好。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坏什么。
窗外池水哗啦一声。
剑尊十号跃出水面,尾巴甩了个弧,溅起的水珠撞上窗纸,映出我们两个并肩坐着的影子。一个直,一个歪;一个冷脸,一个笑咧嘴。
我指着影子:“你看,它都嗑起来了。”
他顺着看过去,眉头微动,没说话。
水花落下,影子消失。
静室又安静了。
我靠在墙上,手指绕着玉剑吊坠转圈。它贴着锁骨,温温的,像揣了颗小太阳。谢无咎坐在我旁边,没走,也没说话,就那么陪着。
外面传来巡夜弟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远去。
我忽然想起来什么:“你说进度条要满十分之一才行。”
“嗯。”
“现在多少?”
他闭眼感应了一下:“百分之三点六。”
“不够。”
“够了。”他睁眼,“他们算的是表面数据。真实值翻倍。”
“你怎么知道?”
“我改了监测符。”
我猛地转头:“你胆子真大。”
“比不过你。”他说,“你敢当众拆劫典流程。”
“那是为了活命。”
“我也是。”
我们对视一眼,同时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明显。不是嘴角抽那种,是眼睛都浅了,像雪地里裂了道缝,透出底下温热的岩浆。
我正想调侃一句,他忽然抬手,剑气一闪。
地板缝隙里钻出一根红线,缠上我的尾尖,又迅速缩回去。
是春山剑意的情丝,昨天埋的,今天又加固了。
我摸了摸尾尖,还有点热。
“你还来这一套?”
“防丢。”他说。
“我跑哪儿去?”
“不知道。”他看着我,“但我不想再找第二次。”
我愣住。
这话不像他说的。太软,太直,根本不像是那个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尊。
可他说得认真,眼神都没晃一下。
我张了张嘴,想回句沙雕话把气氛扯回去,可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最后只吐出三个字:
“……谢谢你。”
他摇头:“不用谢。该谢的人是我。”
“为什么?”
“因为你来了。”他声音很轻,“不然我可能一辈子都是块石头。”
我鼻子突然有点酸。
赶紧低头假装整理吊坠,怕他看见我眼眶红。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把手放在膝上,离我很近,几乎要碰到。
烛火噼啪响了一下。
我忽然想到什么:“明天就是第三天了,长老要查进度。”
“让他们查。”
“要是他们动手呢?”
“那就打。”他说,“我不让任何人带走你。”
“要是整个宗门拦你呢?”
他抬头,目光穿过屋顶,像是能看到剑冢方向。
“那就——”
他一字一顿。
“斩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