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销暗域

随着朝阳渐升，舷窗外的云海仿佛镀上了一层鎏金。赏银飞船悠悠穿行于神界西境的云涛之间，一路向北。

连绵的浮空仙山如墨迹点染，静卧于云漫之中。越往北行，灵气便越发薄淡，相对于神界中心区域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灵流，这里只剩下几分清寂的余韵。

“这里灵气稀薄，位置也偏，如果在此处建立一处避难所，天庭应当很难发现……”杨戬站在甲板上，望着下方翻腾不息的云雾，叹了一口气，“要是能再多救一些人，该多好。”

沉香安静地立在舅舅身旁，清冽的目光扫过下方荒芜的山峦。听到杨戬的话，他轻轻抿了抿唇，明白舅舅心中所想的，是那些跟荧惑一样，在天庭阴影下艰难求生的小神。

少年望着舅舅的侧脸，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发觉自己从小到大似乎还从未真正安慰过谁，关心的措辞简直少得可怜。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干巴巴的几个字：“……我们一定会的。”

杨戬眼睫轻垂，晨光洒在上面，投下一片温柔的影。半晌，他伸手揉了揉少年桀骜不驯的乱发，轻声应道：“嗯，一定会的。”

这难得的温情时刻，却很快被老康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给打破了。“二爷啊，这神府又发新任务了！”只见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一张湿淋淋的、疑似沾满哮天犬口水的赏银令递到杨戬面前，“喏，这单咱接不接？”

“嗯？”杨戬接过卷轴，略带疑惑的目光望向老康身后，“哮天呢？”

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葫芦小仙气急败坏的哀嚎：“央剪！管管你的狗啊！！”

甲板上的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哮天犬正兴奋地绕着葫芦小仙又叫又跳，一次次猛扑去够他怀里的宝贝大葫芦。葫芦小仙被逼得左躲右闪，一边嗷嗷大叫，一边死死抱住葫芦不撒手。

杨戬看着这闹腾的一幕，忍不住弯起嘴角。他轻咳两声别开脸，随手甩了甩卷轴上的水渍，将其缓缓展开。“西北边陲，天泉镇……‘启明泉’灵泉水屡次失窃？”杨戬目光扫过令文内容，眉梢微挑，“镇民怨声载道，疑为不周山中影妖所为……”

“不周山？影妖？”身旁的沉香闻言皱了皱眉，“那是……”

“不周山，原是上古时期女娲娘娘‘补天’之地。”老姚不知什么时候也踱步了过来。他捋了捋胡子，缓缓道来，“彼时水神共工与火神祝融相争，共工败北，怒而撞向支撑天地的巨柱之一——不周山。天柱倾折，苍穹破裂，引发洪荒之灾，人间生灵涂炭。女娲娘娘遂斩巨鳖四足，重立天地四极，又炼五色神石，补天以救苍生。事后不周山化为残墟，而娘娘亦传隐居于此处。”

他顿了顿，继续解释：“至于影妖，据《神异志》所载，乃是依附光影而生之精怪，性喜幽暗，常栖于古墓、深谷。不过……”他话锋一转，“影妖一族虽偶有窃取微光之物以自娱的行径，但如此频繁地盗窃维系一地生灵的灵泉……此举着实反常，不合其本性。”

“汪！什么？偷水的贼？”哮天犬耳朵一竖，总算不再纠缠葫芦小仙，兴奋地窜过来，围在杨戬脚边打转，“二郎二郎！我们接活吧！看我怎么把它们的味儿都揪出来！”

葫芦小仙这才松了口气，抱着他的大葫芦，也凑过来瞄了一眼卷轴。“又是抓妖怪的活儿？”他忍不住撇撇嘴，“没意思，我还以为能接到啥帮忙试新药的委托呢……等等，启明泉？！”他猛地瞪圆双眼，眼睛越来越亮，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那不是灵眼吗？听说启明泉溢出的泉水蕴含纯澈的明光之力，要是可以舀一点回来，那不就……”

“行了，先不说别的。既然启明泉是维系城镇运转的源头，泉水屡屡失窃，当地居民定然十分困扰。”杨戬合上卷轴，看向众人，“地方正好顺路，情况也有些蹊跷……老规矩，去看看再说？”

“得嘞！”老康嘿嘿一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飞船舰首直指西北。庞大的船身在轰鸣声中开始加速，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朝着天泉镇的方向疾驰而去。

云雾如帘幕般层层舒展，一座笼罩在朦胧微光中的浮空岛渐渐显露在众人眼前。

整座岛屿形似一只静卧的巨龟，灰白色的岩层在天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岛屿边缘散布着几处零星的灵田，玉髓米细弱的穗子在风中轻轻摇曳。

天泉镇就坐落在这“巨龟”的背甲中央。镇上的屋舍大多是当地开采的灰白岩石垒砌而成，低矮而朴实。从甲板上往下望去，整个镇子仿佛与岛屿的岩层浑然一体。

飞船缓缓降落在天泉镇边缘一处平坦的岩台上。

镇民们见到这艘气派的赏银飞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投来好奇又敬畏的目光。有人大声呼喊着什么，更有几个年轻人扭头就往镇子里跑，像是急着要去给谁报信。

众人利落地从船舷跃下，落在天泉镇的土地上。镇口聚集的乡民们顿时一阵骚动，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来。喧哗声很快平息，人群自发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只见一位身着麻衣、白发苍苍的老者，由几位青年搀扶着，颤颤巍巍地来到杨戬面前。

“老朽乃天泉镇的镇长，恭迎几位上仙。”老者躬身行礼，语气恳切，“诸位远道而来，可是为了启明泉失窃一事？”

“老人家不必多礼。”杨戬上前一步，稳稳托住镇长的手臂，温声道，“我们接了神府的委托，正是为此事而来。还请详细说说情况。”

老镇长叹了口气，脸上愁云密布：“启明泉是我们天泉镇的命脉啊！不仅镇民饮用、灌溉灵田全靠它，泉水中蕴含的明光之力，更是维系着镇上几处小神祠的香火愿力。可近一个月来，泉水水位屡屡在夜间莫名下降，有时甚至一夜之间少了近半！再这样下去，我们……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沉香目光扫过周遭有些荒凉的景象，蹙眉道：“发现过异常吗？”

“说来也怪，”旁边一个年轻镇民挠了挠头，“我们守过夜，没看到任何人靠近泉眼，但第二天早上，泉水就是少了。只在泉眼边的岩石上，偶尔会发现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蹭过的、淡淡的暗色痕迹，太阳一出来就消失了。”

“是啊，大伙都怀疑是附近的影妖干的。”另一个镇民忍不住插话道，“只有晚上才出来，留在地上的黑印子见光就散……这可不就是书上说的影妖嘛！”

“可不是嘛！”这话顿时引来旁边几位乡邻的附和，“各位仙长，请一定要抓住这些害人的妖精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乡民们群情激动，纷纷围拢上来，几位老人更是直接作揖就要跪下。沉香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无措地回头看向舅舅。

杨戬抵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待老康他们把激动的镇民安抚下来，他才上前，轻声问道：“老人家，可否带我们去泉眼处看看？”

“当然，当然！”老镇长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连忙转身引路，“诸位仙使请随我来。”

启明泉静卧于天泉镇中央一处天然形成的岩壁洼地间。泉眼不大，泉水清澈见底，表面隐隐附着一层柔和的乳白色光晕，走近便能感受到一股令人心神宁静的温和灵力。只是眼下，池中水位明显偏低，池壁上缘露出一圈新鲜的湿痕。且正如守夜的年轻镇民所言，泉眼周围的岩石上残留着几处仿佛水渍干涸般的深色痕迹，与周围干净的石面显得格格不入。

“汪！二郎！这边这边！”哮天犬早已按捺不住，在泉池边东嗅嗅西闻闻，湿漉漉的鼻尖几乎贴在地上。她突然竖起耳朵，朝着镇外的方向兴奋地叫了起来，“味道往那边去了！糊糊的……像是焦炭的味道！”

老姚蹲下身，指尖拂过池水，又仔细检查了泉池周围的法阵。“确有残留非本源的妖族暗息，阴冷晦涩，与卷宗所述影妖特性吻合。”他顿了顿，眉头微蹙，指尖捻起一点岩石上那焦黑痕迹旁的微末尘埃，在鼻尖嗅了嗅，“但这其中妖气虽重，却并无多少恶意。”

葫芦小仙则对泉水本身更感兴趣。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小玉碗，小心翼翼地舀了半碗泉水，凑到眼前仔细端详，恨不得眼睛都贴在上面。

“啧啧，这泉水灵气纯净，是炼制‘清心丹’的上好水引。”他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评价道，随即又皱了皱鼻子，凑近碗边仔细闻了闻，“不过……现在这里面混进了一点点……嗯……像是烧焦的影子灰，难怪哮天说是焦炭味。这东西可不常见，对影妖自己也没好处，它们碰这玩意儿干嘛？引火烧身吗？”

老康双手抱臂围着泉池走了两圈，忽然在泉眼东侧停下，蹲下身，粗粝的手指摸了摸石壁。“嚯！快看这儿！”他猛地站起身，指着石壁下方一处不易察觉的凹陷，朝众人喊道，“这里有妖物抓痕！”

众人闻声纷纷围拢。杨戬率先俯身，轻轻抚过石壁上那几道痕迹。抓痕边缘崩裂，碎石嶙峋，大小不过几寸。

“四道爪印，深浅不一。”杨戬凝眉观察，指尖在最大的那道裂痕处停留，“入石三分，却走势紊乱。”

老康站在一旁端详了半天，忍不住挠了挠头：“这力道……感觉不像是在发力偷东西，倒像是爬上来的时候没抓稳，摔下去了？”他满脸匪夷所思，“这窃贼当得也太窝囊了吧？偷个东西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就在众人沉吟之际，一直跟在杨戬身旁的沉香忽然也蹲了下来。少年将自己的指尖虚按在爪痕边缘，仔细比对着大小与角度。随后又捻起崩落的碎石，在指腹间轻轻磨了磨。

“舅舅，”沉香皱了皱眉，偏头望向杨戬，“爪痕很深，走向杂乱，力道在最后似乎完全散了。不像是失足，更像是爬到一半突然脱力了。”

这个发现让众人心头一震。

杨戬眉头紧蹙，再次望向抓痕。果然如沉香所说，那几道爪痕在末端突然变浅，戛然而止。

“脱力了？”葫芦小仙挠了挠下巴，疑惑道，“难不成这影妖身体出了啥问题？”

“难道是没吃饱？”老康低声嘟囔，又自顾自摇头，“不应该啊……按理来说，妖族栖息地里的资源肯定很充足啊。”

老姚眉头拧成了川字，捻着胡须缓缓颔首：“若是如此，只怕影妖栖息地出现光暗失衡迹象。”

“光暗失衡？”哮天犬摇摇尾巴，歪着脑袋，“那是……什么东西啊？”

“影妖本性属阴，若是栖息地忽然阳气过盛，于它们而言，便如同阴阳失衡，邪火攻心。”老姚沉吟道，“其躯体将从内部开始灼烧，直至本源枯竭。如此看来，它们甘冒奇险前来盗取这至阴至柔的仙泉，恐怕并非意图作乱，而是为了缓解焚身之苦，求得一线生机……”

“啊……”

一片沉重的阴影笼罩了下来。连哮天犬都耷拉下耳朵，有些不安地望向影妖气味的去处。

杨戬轻叹一声，转向一直忧心忡忡跟在近旁的老镇长，指向哮天犬所望的方向，问道：“老人家，你可知那个方向，通往何处？”

老镇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脸上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回仙使，那边……正是不周山的方向。”

——不周山。

所有线索千回百转，最终竟还是指向了这片神圣的上古遗迹。

杨戬垂了垂眼睫，率先过转身，淡蓝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走吧，咱们去不周山看看吧。”

“去看看影妖一族……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赏银飞船再次升空，朝着那片笼罩在古老传说与未知阴影中的不周山遗迹驶去。

越靠近不周山，周围的灵气越发稀薄紊乱，仿佛这片天地在经历当年那场创世浩劫后，至今仍未止住哀鸣。原本澄澈的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翳，连呼啸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巨大的断裂山体如同的巨兽残骸，静静漂浮在云雾之中，无声诉说着上古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劫难。

“嘶……这地方可真够邪门的。”老康猛地搓了搓胳膊上冒起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嘟囔道，“空气都快冻成冰碴子了，吸进去肺管子都发凉。”

老姚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飞船，罗盘上的指针在靠近遗迹边缘时开始不安地微微震颤。“二爷，此地上空有极强的能量乱流，飞船不宜深入，最好在边缘降落，我们步行进入。”

杨戬立在船头，望着眼前的景象，低低地“嗯”了一声。沉香默默站在舅舅身边，指尖不自觉贴上了怀里的宝莲灯。

飞船在一处峡谷入口缓缓停稳。谷内光线极其晦暗，浓郁的阴影仿佛拥有了实体，将所有声音都吸入其中，陷入一片死寂。

“里面情况不明，大家一起行动，互相照应。”杨戬吩咐着，轻轻揽住沉香的肩膀，率先踏入了这片寂灭之地。沉香警惕地拉高披肩，蒙住了半张脸，双手捧起宝莲灯，漾开一圈柔和的金辉，在浓稠的阴影中撑开一片朦胧的光明。

哮天犬压低身子，鼻子紧贴着地面，努力在复杂的气味中分辨影妖的踪迹。老姚手持罗盘，聚精会神地监测着周围能量的任何异动。老康握紧了随身的兵器，护在队伍侧翼。葫芦小仙将他那只从不离身的大葫芦抱得更紧，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背什么丹药咒诀。

不周山其实并非全然无光。遗迹岩壁上附着许多或幽蓝或惨绿的苔藓和菌类，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只是这些光晕非但未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嶙峋的怪石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平添了几分诡谲。

众人凝神屏息，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缓慢前行，不断扫视着四周的岩石缝隙和阴影角落，搜寻着影妖的藏身之处。

死寂持续得越久，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沉重。老康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抱怨起来：“真是活见鬼了，别说影妖了，连个影渣都没瞧见。二爷，咱们别不是被那些镇民给唬了吧？”

“稍安勿躁。”老姚警惕地观察着头顶交错悬浮的巨石，“影妖若真存心隐匿，本就极难察觉。此处气息浑浊，更需谨慎。”

葫芦小仙抱着他的大葫芦，缩着脖子，小声嘀咕：“万一它们一直不出现，我们难道要在这鬼地方待到地老天荒……？”

“汪，主要是这里味道太杂乱了。”哮天犬甩甩脑袋，打了个喷嚏，“感觉哪里都有它们的味道，可仔细一闻，又好像哪里都没有……”

就在众人的低语声中，沉香眉头一蹙，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并非听到了什么，也并非闻到了什么，而是一种……光线被扭曲的违和感。沉香下意识地回头，想确认队伍后方的情况。

这一眼，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宝莲灯金芒的映照下，他们几人投在身后岩壁上的影子，此刻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速度被疯狂拉长、放大！那扭曲膨胀的暗影如同活物般蠕动，眨眼间便化作顶天立地的庞然巨物，张牙舞爪地朝他们覆压而来，眼看就要将所有人吞没！！

少年浑身一颤，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真实的空地——

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石岩。

不是实体……是影子本身在作祟！

“沉香？”杨戬察觉到他的异常，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影子……”

众人立刻转头望去，可石壁上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原状。沉香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仿佛刚才那骇人的巨影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嗐，你看花眼了吧？”老康左右张望着，“咱们在这鬼地方转悠半天了，明明啥都没有啊……”

话音未落，沉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岩缝中一双发亮的眼睛。他心头猛地一震，如临大敌。本能地压低声音惊呼，同时飞速拔出短刀，将杨戬护在身后：

“舅舅，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