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殿的夜晚比卡纳克神庙的废墟更冷。
石砌的墙壁渗着潮气,唯一的小窗对着荒芜的庭院,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摔碎的银箔。温念蜷缩在铺着粗亚麻布的石榻上,怀里紧紧揣着那本迷你笔记本,指尖反复摩挲着封面——那是她与“未来”唯一的联系。
卫兵送来的晚餐是一块硬得硌牙的麦饼和一碗浑浊的水,她几乎没动。胃里空空荡荡,却抵不过心里的恐慌。白天在神庙里的对峙像一场高烧时的梦,可掌心残留的、被少年法老指尖擦过的刺痛,又在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他是图坦卡蒙。那个在历史上只活了十九岁的少年法老,那个戴着黄金面具、沉睡在帝王谷的孤独灵魂。而她,一个来自三千年后的陌生人,竟成了他口中“待查的异物”。
“吱呀——”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温念猛地抬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在门口,月光勾勒出他纤细却挺拔的轮廓,王冠已换下,只在发间束了一根简单的蓝釉头带。
他没带卫兵,手里提着一盏陶制油灯,灯芯跳动的火光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少了白日的威严,多了几分少年人的青涩。
“没吃东西?”他开口,声音比白天柔和了些,却仍带着审视。
温念没说话,只是往石榻内侧缩了缩。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他——是该敬畏他的身份,还是同情他注定短暂的生命?历史课本上冰冷的文字,此刻变成了活生生的人,站在她面前,呼吸间带着尼罗河畔干燥的风的气息。
他走进来,将油灯放在石桌上,灯光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也照亮了他长袍上暗绣的莲花纹。“卡纳克的祭司们在议事,”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扫过石榻上未动的食物,“他们说,该把你扔进尼罗河,献给哈比神。”
温念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哈比神是尼罗河的守护神,古埃及人相信,献祭能平息河神的怒火。
“你不怕?”他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亮,像浸在水里的蜜蜡。
怕。怎么会不怕?可比起恐惧,更让她心头一紧的是他的语气——那语气里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温念深吸一口气,捡起那块麦饼,用力咬了一口。粗糙的粉末剌得喉咙发疼,她却故意嚼得很大声,含糊地说:“我死了,谁告诉你……隼鸟右翼的玛瑙,是被祭司偷偷换走的?”
这是她刚才在恐慌中想起来的另一个细节——那篇论文里还提到,隼形饰上的玛瑙失踪,或许与阿蒙祭司集团削弱王权有关。她在赌,赌这个被权臣掣肘的少年法老,心里藏着对真相的渴望。
少年的瞳孔果然缩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到窗前,背对着她望向庭院里的夜空。月光落在他的发顶,那截露在头带外的脖颈线条干净又脆弱,像未长成的芦苇。
“你说你来自很远的地方,”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那里……也有星星吗?”
温念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有。”她放下麦饼,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三千年的星空,与她在现代看到的竟没有太大不同,猎户座的腰带清晰可见,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带横亘在夜幕上。“那里的人,叫它们星座。比如那三颗并排的星,我们叫它‘猎户座’,说它们像一个举着盾牌的猎人。”
他侧过头,眼里带着好奇:“你们不叫它们‘奥西里斯的腰带’?”
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王,猎户座在他们的神话里是冥王的化身。
“名字不同,星星是一样的。”温念笑了笑,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就像尼罗河,在我的时代,它还在流淌,只是河边的神庙老了,像今天你找到我的那片废墟。”
他没说话,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框上的刻痕。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的莎草纸,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简单的星图,标注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象形文字。“这是我画的,”他的耳尖微微发红,“祭司说,看懂星图的人,能听懂神的话。”
温念接过莎草纸,指尖触到他的温度,像被火星烫了一下。星图画得很稚嫩,却能看出用心,其中几颗星的位置标注,与她记忆中公元前1323年的星象惊人地吻合——那是他生命终结的年份。
心脏突然像被什么攥住了,又酸又涩。她低下头,指着其中一颗亮星:“这颗叫天狼星,它升起的时候,尼罗河就要泛滥了。你们叫它‘索普德特’,对吗?”
他猛地抬眼,眼里的惊讶藏不住了。天狼星与尼罗河泛滥的关联,是埃及历法的核心秘密,只有王室和高阶祭司才知晓。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温念看着他,忽然很想告诉他真相——告诉她来自三千年后,告诉她知道他的结局,告诉她在她的世界里,无数人对着他的黄金面具叹息,为他短暂的一生扼腕。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个……记得很多星星的人。”
他定定地看了她很久,久到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才转身走向门口。“好好待着,”他留下这句话,声音有些闷,“别让祭司找到理由,把你扔进河里。”
木门再次关上,带走了灯光,只留下满地月光。温念握着那张莎草纸,指尖抚过那些稚嫩的刻痕,忽然觉得,北殿的夜晚好像没那么冷了。
窗外,天狼星在夜空里亮得耀眼,像一颗悬在命运之上的、冰冷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