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赛哈特的死讯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圈微澜便沉了底。乱葬岗的土堆很快被风沙覆盖，连最好事的宫人都不再提及那个名字，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温念是在整理药房时，从奈菲的哭诉里得知真相的。那小宫女抱着药杵发抖，声音被恐惧泡得发肿：“她明明只是想活下去……藏红花是我给的，可我没想到……”

温念攥着草药的手紧了紧，紫苏叶的边缘被捏得发皱。她想起那个总在洗衣房角落里低头做事的宫女，眉眼怯懦，却会在她路过时，悄悄递上一块晒干的甜草根。

“法老知道吗？”她问，声音有些发涩。

奈菲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恐：“姐姐千万别提！总管说……说谁敢议论，就把谁的舌头割了！”

温念没再追问，只是将一包止血的草药塞给她：“以后小心些，少掺和这些事。”

奈菲揣着草药匆匆离去，药房里只剩下温念一人。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那包未开封的藏红花上——那是她前几日刚收的药材，此刻却像团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不敢触碰。

她知道图坦卡蒙的冷漠，却没想过会到这般地步。一个生命，一个曾被他触碰过的生命，就这样成了权力棋盘上被随手丢弃的弃子。

傍晚，图坦卡蒙来到西殿时，身上还带着殿外的寒气。他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在想什么？”

温念没有回头，只是指着窗外的沙丘：“那里埋着什么？”

他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平淡无波：“一些不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个叫赛哈特的宫女？”

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图坦卡蒙松开她，转身时，眼底的温柔已被冰霜覆盖：“你听谁说的？”

“重要吗？”温念看着他，“重要的是，她死了，带着你的孩子。”

“那不是我的孩子。”他打断她，语气冷得像刀，“一个卑贱的宫女，也配怀上法老的子嗣？”

“那我呢？”温念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自嘲，“我又是什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异乡人，难道就比她高贵？”

图坦卡蒙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伸手想碰她，却被她避开。“念儿，别胡搅蛮缠。”

“我没有胡搅蛮缠。”温念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只是忽然明白，在你心里，所谓的‘重要’，从来都带着权衡。扎哈拉的孩子是筹码，赛哈特的命是尘埃，那我呢？若有一天我成了你的阻碍，是不是也会像她们一样，被轻易抹去？”

他的眼神暗了暗，声音沉得像压着巨石：“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温念追问，“是因为我没给你惹麻烦，还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

图坦卡蒙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够了！”他的眼底翻涌着怒火，还有一丝被说中后的慌乱，“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温念直视着他的眼睛，“是你为了巩固权力，必须舍弃那些‘多余’的人？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

他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眼里找出一丝动摇。可温念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映出他此刻的狼狈。

最终，他松开手，转身走向殿外。王袍扫过地面的声响，像在切割着什么。“你好好想想。”他丢下这句话，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温念站在原地，手腕上的红痕火辣辣地疼。窗外的风卷着沙砾，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她知道自己或许说得太重，知道他身处高位身不由己，可赛哈特那双死寂的眼睛，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这宫墙里的爱，到底掺了多少算计？这看似温暖的怀抱，又藏着多少冰冷的权衡？

夜深时，温念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第一次开始想念那个没有法老、没有宫墙的世界。那里的阳光是暖的，风是自由的，人是活着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呼吸都带着尘埃的味道。

殿门被轻轻推开时，她以为是图坦卡蒙回来了，却见奈菲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块染血的帕子：“姐姐……这是赛哈特留的……她让我……让我交给您……”

帕子上绣着半朵忍冬花，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执拗的生命力。温念捏着那方帕子，忽然想起奈菲说过，赛哈特曾说，忍冬花最耐旱，再贫瘠的土地都能扎根。

可再耐旱的花，也经不住烈火焚烧。

她将帕子叠好，藏进药箱最底层，上面铺上厚厚的艾叶。艾草的清香渐渐盖过了那淡淡的血腥味，却盖不住心里那片正在蔓延的荒芜。

图坦卡蒙没有再回来。西殿的烛火燃了一夜，直到天明时，才化作一小堆冰冷的余烬，像极了那个被遗忘在乱葬岗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