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柳

九月的风已磨出了锋利的刃口，悄无声息地贴着云溪镇青石板路面的缝隙游走，专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镇子边缘，依着一条安静小河而建的“灵枢”旅馆，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慵懒。院子里那几棵老槐树被风撩拨得沙沙作响，叶片边缘已泛出憔悴的黄意，偶尔飘落几片，打着旋儿落在角落的简易灶膛边。

灶膛里，半湿的柴火正进行着一场艰难而愤怒的燃烧。浓黑呛人的烟雾不甘心地扭曲着、升腾着，像某种有了生命的怨气，试图挣脱这凡俗的束缚。架在上头的旧药罐子是粗陶的，被常年不息的烟火熏得黢黑，布满岁月的裂纹，此刻正发出沉闷而粘滞的“咕嘟”声，仿佛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在榻上发出最后挣扎的喘息。

“咳咳…”谢辞被那盘旋扑来的黑烟呛得猛地弯下了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眶瞬间泛红，溢出生理性的泪水。他手里那柄边缘开线的破旧蒲扇下意识地猛扇了几下，风助火势，却只搅起一阵更浓烈、更辛辣的烟雾，报复般地将他笼罩。

“林叔，还没好么？再熬下去，我看这罐子底都要被你烧穿了！”他扭过头，朝着旁边躺在老榆木躺椅上、被午后阳光晒得浑身松散的身影喊道，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耐烦的焦躁，像只被关久了扑腾着翅膀的雀鸟。

林秋脸上盖着一顶边缘严重破损、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草帽，闻声，只是懒洋洋地掀开一条缝，目光从草帽的缝隙里斜觑出来，带着点被打扰的清梦的不悦。“吵什么？”他的声音从草帽底下闷闷地传出，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种历经世事的慵懒，“人老中医千叮万嘱，这药得文火慢炖三个时辰，时辰不到，药性就出不来。这跟熬鹰是一个道理，急不得。”他慢悠悠地掀开草帽坐起身，脸上那副老掉牙的蛤蟆镜滑到了鼻尖，露出底下那双总是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倦意、却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起开，让我瞧瞧火候。”

“好嘞！”谢辞如蒙大赦，话音未落，人已经像颗出膛的炮弹，一个干脆利落的垂直起跳，敏捷地从那堆熏眼呛喉、如同炼狱入口般的柴火旁弹开，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那不祥的晦气。

恰在此时，他眼角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无声无息地、如同猫一般跨过小院那扇低矮的木门槛。秋日午后略显倾斜的阳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道清瘦修长的轮廓，仿佛将他与门外喧嚣的世界隔绝开来。

“哟，柳青，你来啦？”谢辞的声音瞬间拔高了些许，像一潭死水里突然注入了活蹦乱跳的泉源，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柳青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初生的青竹，却带着一种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的洁净与疏离。九月淡薄的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他半身都浸在院墙投下的阴翳里，明明站在光中，却仿佛裹着一层无形的薄雾。他对着谢辞的方向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微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涟漪，算是打过了招呼。他那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的目光随即转向药罐旁蹲下来的林秋，像冬日里不会封冻的溪水，冷静地流过卵石，不带丝毫暖意，也无多余情绪。

“林叔，”他的声音总是平稳的，没有什么起伏，却奇异地清晰，能轻易穿透药罐那烦闷的咕嘟声和柴火的噼啪，“我来帮忙。”

“好诶，”林秋正用火钳小心地拨弄着灶膛里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彻底熄灭的柴火，头也没回，像是忽然才想起来似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对了，你俩今天…不上学？”

“今天周末！”谢辞已经三两步蹦跳着到了屋檐下的阴影里，闻言立刻回头，咧开一个带着毫不掩饰揶揄的笑容，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您这才四十多岁，怎么就跟得了老年痴呆似的？连今夕是何年都记不清啦？”

话音未落，人已泥鳅般“刺溜”一下溜进了光线昏暗的屋内，只留下那扇旧竹帘还在兀自晃动，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柳青没有跟着笑，甚至嘴角都没有牵动一下，仿佛面部肌肉天生就缺少构成笑容的指令。他的视线淡淡地掠过那堆挣扎的灶火，落在前台那面斑驳脱落、露出底层黄泥的墙壁上。墙上钉满了老旧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的木楔，整齐地挂着一串串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那些钥匙如同沉默的士兵，或是一群悬梁自尽的幽灵，悬垂在阴影里，在从门口流入的、有限的光线照射下，泛着沉静而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堆凝固了的、无人能解读的古老秘密。

“最近…都没客人？”他轻声问，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寂静的水面，更像是在确认某种早已心知肚明的猜测，“钥匙，一把没少。”

屋里立刻传来谢辞翻箱倒柜、寻找东西的窸窸窣窣声，紧接着是他略带调侃的回应，隔着墙壁和竹帘，显得有些模糊不清：“现在又不是旅游旺季，哪来那么多闲人，非要住咱们这又偏又旧、鸟不拉屎的破旅馆啊？再说了…”

话音刚落，谢辞就从柜台后面钻了出来，手里得意地高高举着一串拴着菱形木牌的白行车钥匙，金属钥匙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啦一阵清脆而欢快的脆响，打破了小院的沉闷。

“走走走！”他几步跨到柳青面前，动作流畅自然，不由分说地揽住对方那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实的肩膀，半推着就往院门外带，语气热切，“这儿全是药味儿，又苦又涩，闷死人了！哥带你去街上转转！”

药罐依旧在咕嘟作响，执拗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散发出混合着草木与苦涩的奇异气味。柴烟袅袅，如同挣脱不开束缚的幽魂，缠绕着、升腾着，与这小院里愈发浓重、愈发寂寥的秋意融为一体。那满墙的黄铜钥匙，依旧在渐渐西斜的光线中，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前来拾取它们的、某一只陌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