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老师,同学们,下课时间到了…”
悠扬而无感情的电子女声在校园里回荡,像是某种神圣的宣告。然而高二(三)班的讲台上,戴着黑框眼镜的语文老师显然将自己视为了规则的例外,依旧沉浸在《滕王阁序》的骈俪华彩之中,唾沫横飞,妙语连珠,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柳青左手支着下巴,手肘撑着桌面,脑袋歪向一侧,目光涣散地投向窗外的走廊。那里已经迅速汇聚成一条喧嚣的河流,迫不及待的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喧闹声、笑骂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而躁动的生命力。这与教室里凝滞沉闷的空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静点!最后一小段,讲完就下课!学学人家柳青,多沉得住气!”语文老师用力敲了敲黑板,试图用教鞭和音量重新凝聚即将溃散的注意力,目光却警告性地扫过几个已经偷偷收拾书包的学生。
柳青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窗外的流云、掠过天际的飞鸟、走廊里一闪而过的某个鲜活面孔,似乎都比黑板上那些千古名句更具吸引力。他像一尊凝固在青春课堂里的雕塑,灵魂早已出窍,遨游天外。
“知呀——”一声干涩刺耳的摩擦声,老旧的教室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这不合时宜的声响,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瞬间剪断了教室里勉强维持的紧绷气氛。全班同学,连同讲台上意气风发的老师,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了门口,带着惊愕、好奇与被打断的不耐。
推门的是个姑娘。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睫毛很长,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没套那身臃肿宽大的蓝白校服,站在那里,像一株误入尘嚣、清丽出尘的栀子花,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老师好,我叫卿君,是转校生。齐老师让我过来的。”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像玉珠落盘,带着点初来乍到的怯生生和努力维持的镇定。
“哦,卿君啊,知道知道。好,行。”语文老师显然也提前接到了通知,没多问,只是扶了扶眼镜,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不存在的苍蝇,“那你先找个空位坐吧。”他的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定格在靠窗后排,“柳青!别发呆了!把你边上那张积灰的桌子收拾一下!”任务下达完毕,他便立刻转身,拿起教案和茶杯,像是生怕再慢一秒就会被学生浪潮淹没似的,快步离开了教室。
班级里压抑已久的喧嚣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充满了各种喧闹、低语和挪动桌椅的刺耳声响。
柳青没什么表情地起身,走到教室后方放置清洁工具的地方,拿了块半干的抹布,默不作声地开始擦拭旁边那张空置了许久、落满灰尘的桌子。细小的灰尘颗粒在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斜斜的光柱中疯狂舞动,如同微型的宇宙星璇。卿君安静地站在一旁,双手扶着书包带子,耐心等待着。
“你坐里面还是外面?”柳青头也不抬地问,手上用力擦掉一块顽固的污渍,声音平淡无波,“我下课可能会有些走动。”他说话间,目光不经意地抬起,快速扫过这位新同桌。她眼睛很大,瞳仁是清亮的浅褐色,像品质极佳的蜂蜜,此刻正微微弯起,带着友善的笑意。
“我都行的。”卿君笑了笑,嘴角边两个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像盛满了柔和的光。
“那你坐里面。”柳青将刚刚擦得勉强能看的桌子和椅子推到她面前,自己则挪到外侧的位置。刚一坐下,转头就看见隔着一个过道的谢辞,正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桌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控诉和一种被背叛的忧伤。
“老大,”谢辞的声音拖着长音,带着夸张的、如同怨妇般的哭腔,“你让我感到好陌生……你什么时候对我说话这么温柔过?还问‘坐里面还是外面’?”他说话间,眼睛用力眨了眨,似乎真有晶莹的泪花在其中酝酿、闪烁,“你通常都是直接一脚把我踹进去的!”
柳青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丝毫情绪,过了足足有十几秒,直到谢辞自己都有点演不下去了,他才慢悠悠地吐出几个字:“去卫生间。去不去?”
卫生间门口,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的复杂气味。柳青背靠着冰凉的、贴着白色瓷砖的墙壁,微微仰头看着天花板角落一小片剥落的墙皮,安静地等着里面还在“奋战”的谢辞——周末晚上两人偷溜出去吃的那家路边摊,谢辞不顾劝阻大快朵颐,结果不幸中招,脆弱的肠胃至今仍在激烈抗议。
“柳青?”
一个有些熟悉、带着点不确定和刻意维持平静的呼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柳青循声望去,他有些轻度近视,不得不眯了眯眼,视线才逐渐对焦。看清来人后,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是看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是陈诺,那个执着于要和他“一决高下”、身为学校除灵社社长的家伙。
“干嘛?”他语气平淡,连一个多余的音节都懒得给予。
“也没什么,”陈诺双手插在裤兜里,迈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散漫的步伐走过来,试图摆出随意的样子,但他微微绷紧的下颌线和眼神里那股挥之不去的较劲,却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上次篮球赛,你可是出尽了风头啊。最后那个三分,运气不错。”他试图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像是随口的调侃,但语气里的酸涩却掩藏不住。
“嗯,”柳青应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反问道,“怎么了?”
他盯着陈诺,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某种玩味和了然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像根细针,轻易就刺破了陈诺努力维持的平静。
“伤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你!”陈诺被这句精准戳中痛处的话噎得呼吸一窒,脸颊瞬间不受控制地涨红起来,气息都粗重了几分,插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上次是我状态不好!手感差!你敢不敢…敢不敢和我再比一次?随便比什么!”
“没意思。”柳青收回目光,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索然。恰好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谢辞捂着依旧不甚舒服的肚子,脸色发白地挪了出来。柳青顺手极其自然地拎住谢辞的后衣领,像拎一只不听话的小猫,“走了。”
留下陈诺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红白交替,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有一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