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坏了,沈知野攥着那把水果刀的手沁出冷汗,刀刃硌着掌心的旧疤,像一道冰冷的诘问,脸上还肿着,他觉得很可笑,台阶被他踩得发颤,每一步都拖着家庭作坊里飘来的机油味——就在十分钟前,母亲尖利的咒骂还钉在墙上:“养你不如养条狗,抑郁症就是神经病,还敢吼我。”紧随其后的是重重的一巴掌他没躲,只是在弟弟第无数次挥臂向他挑衅时,抄起厨房案台上的刀,撞开门冲了出来。
冬夜的风裹着碎雪,灌进他单薄的校服外套里,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沈知野缩着肩往小区最高的那栋楼走,鞋底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和他胸腔里微弱的心跳叠在一起。刀还在手里,塑料刀柄被体温焐得发潮,他盯着楼门口那盏昏黄的路灯,光线里浮动的雪粒像濒死时眼前的光斑,母亲带着眼里的嫌恶,还有摔门时丢下的“走了可千万别回来”。
他是这个家的累赘,是阴沟里的霉菌,连呼吸都该带着歉意。
楼顶的铁门没锁,虚掩着一道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发出呜咽似的声响。沈知野推开门,寒风瞬间掀乱他额前的碎发,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窝陷得很深,眼下是青黑的阴影,像被墨渍浸过。他走到天台边缘,栏杆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让他打了个哆嗦。楼下的路灯像撒在黑夜里的碎钻,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他低头往下看,眩晕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却奇异地让他觉得轻松——只要往前迈一步,那些咒骂、殴打、冷漠,就都能结束了。
他抬起手,刀刃贴着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的血管隐约可见,像一条脆弱的蓝线。指尖刚用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嗓音,声线还有些不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喂,上面风这么大,不冷吗?”
沈知野猛地回头,刀几乎要从手里掉下去。路灯的光斜斜照过来,勾勒出身后人的轮廓:穿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搭在头上,露出一截干净的下颌线,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罐热牛奶,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是周晏。住在隔壁单元的少年,年纪也才14岁跟沈知野一样,一个班级的,但沈知野太孤僻了,沈知野其实注意到过这个少年,但也只是偷偷会瞄他几眼,每天放学都能在小区里碰到,总是背着一个双肩包,走路时脚步很轻,偶尔会对着路边的流浪猫笑。沈知野见过他几次,却从没说过话——他习惯了躲着所有人,像躲着阳光的潮虫。
“你怎么上来了?”沈知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握着刀的手不自觉地往身后藏了藏。
周晏没走近,只是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把手里的塑料袋往他方向递了递,语气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温和:“刚买完牛奶,听见天台有动静,上来看看。”他的目光扫过沈知野藏在身后的手,没追问,只是指了指塑料袋,“热的,喝一口?”
风又吹过来,他盯着周晏的脸,少年的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没有他熟悉的嫌恶、不耐烦,甚至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很平静的、像看雪落在栏杆上一样的注视。这种注视让他忽然慌了神,攥着刀的手指松了松。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方才在楼下时翻涌的绝望,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和撞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狼狈的窘迫。
周晏似乎看出了他的局促,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语气更柔和了些:“我不靠近你,行吧?”他把牛奶放在身边的台阶上,自己靠着栏杆坐下,仰头看着漫天飞雪,“其实我有时候也喜欢来这儿,雪下大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的山,特别安静。”
沈知野没动,依旧站在边缘,只是手里的刀垂了下来,刀刃贴着裤腿。他看着周晏的侧脸,少年的轮廓在雪光里显得很柔和,嘴角微微弯着,像是真的在享受这冬夜的天台。他忽然觉得很奇怪,这个人明明不认识他,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看见他这副样子就躲开,或者用异样的眼神打量。
“你……不怕我?”沈知野忍不住问,声音还是很低。
周晏转过头,冲他笑了笑,眼睛弯成两道浅弧:“不会你很可爱。”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知野校服背上沾着的灰尘——那是方才被推倒时蹭上的,还有袖口隐约露出的一块青紫,“你在站在天台上,手都冻得发紫了。”
沈知野的脸猛地一热,下意识地把袖口往下扯了扯,想遮住那块伤。可越遮越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酸又麻。他想起方才在家里,父亲的皮带抽在背上时,他咬着牙没哭,母亲摔东西骂他时,他也没哭,可此刻被周晏这句轻飘飘的话戳中,眼眶却忽然热了。
“我不是……”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点血腥味。
周晏没再说话,只是拿起一罐牛奶,拉开拉环,放在地上往他脚边推了推。牛奶罐在雪地上滚了两下,停在他脚前,温热的气息透过罐身传过来,像一缕微弱的光,一点点钻进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沈知野盯着那罐牛奶,看了很久,久到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他忽然蹲下身,捡起牛奶罐,指尖碰到温热的罐身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没喝,只是把罐子抱在怀里,感受着那点暖意,握着刀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了。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周晏的声音又传过来,很轻,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不想说也没关系,就陪我坐一会儿,等雪小点儿再下去,行吗?”
沈知野没回答,只是抱着牛奶罐,慢慢在离周晏不远的地方坐下。栏杆冰凉,雪落在他的膝盖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片湿痕。他侧过头,能看见周晏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另一罐牛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神情很安静。
风渐渐小了些,雪却下得更密了,无声地落在天台的每一个角落,把所有声音都盖得很轻。沈知野抱着温热的牛奶,忽然觉得那股要把他吞噬的绝望,好像淡了一点。他想起方才握着刀时的决绝,想起楼顶的风有多冷,想起周晏那句“喝一口”,喉咙里的酸涩又涌上来,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下来,落在雪地里,砸出一个小小的湿坑。
他没出声,只是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耸动着。手里的刀,不知何时被他放在了身侧的雪地上,离得很远。
周晏听见了他压抑的啜泣声,却没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偶尔喝一口牛奶。雪落在两人的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把这个天台与楼下的世界隔绝开来,只剩下两个少年,在冬夜的风雪里,共享着一段沉默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野的哭声渐渐停了,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像只受了委屈的猫。周晏递过来一张纸巾,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笨拙地擦了擦脸。
“好点了吗?”周晏问,语气依旧温和。
沈知野点点头,声音还是哑的:“嗯。”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刀,忽然觉得很可笑,方才还视若珍宝的解脱,此刻却像个荒唐的笑话。
“我家就在隔壁单元,”周晏忽然说,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我妈刚煮了粥,还热着,要不要去吃点?”
沈知野愣住了,抬头看着周晏。少年的脸上还沾着点雪粒,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真诚的邀请,没有丝毫勉强。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渴望一点热乎的粥,渴望一个没有咒骂的地方,渴望片刻的安宁。
他犹豫了很久,手指紧紧攥着空了的牛奶罐,指节都泛了白。最后,他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好,麻烦你了。”
周晏笑了,眼睛更亮了些,像雪地里绽开的光:“那走吧,雪下大了,再不走该冻僵了。”他弯腰,捡起沈知野放在雪地里的刀,看了一眼,没多问,只是把刀刃对着自己,小心地放进了口袋里,“这个,我先帮你收着,等你想清楚了,再还给你。”
沈知野没反对,只是跟着周晏站起身。他的腿有些麻,站起来时晃了一下,周晏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碰到他手臂上的凉意,皱了皱眉:“怎么穿这么少?”
“忘了……”沈知野含糊地说,下意识地往周晏身边靠了靠,好像能从他身上借到一点暖意。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楼道里依旧漆黑,周晏走在前面,脚步放得很慢,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怕他跟不上。沈知野跟在后面,看着少年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再是空荡荡的绝望,而是一种很轻、很软的暖意,像冬夜里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他脚下的路。
到了周晏家门前,周晏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这是周晏的妈妈叫李璐,沈知野想,难怪那人是周晏的妈妈:“回来了?”
“妈,我带了个同学回来,一起吃点粥。”周晏笑着回答,推开门时,先侧过身让沈知野进去。
屋里的暖气流瞬间涌过来,带着粥的清香。沈知野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攥着衣角,眼睛飞快地扫过客厅——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沙发上搭着一条针织毯,茶几上放着一个插着雏菊的花瓶,暖黄色的灯光洒下来,整个屋子都透着温馨。
“阿姨好。”他小声地打招呼,头埋得很低,怕自己身上的狼狈弄脏了这个干净的地方。
周晏的妈妈是个很温和的女人,笑着朝他招手:“快进来坐,外面冷坏了吧?粥刚盛好,快趁热喝。”她看了沈知野一眼,没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来,也没问他身上的痕迹,只是转身去厨房拿了个干净的碗。
周晏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给她盛了一碗粥,推到他面前:“我妈煮的小米粥,加了红枣,很甜的,你尝尝。”
粥冒着热气,香气钻进鼻腔里,沈知野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热的粥滑进喉咙里,暖得他胃里一阵发暖,眼眶又开始发热。他很久没喝过这么热乎的粥了,很久没人这么温柔地对他说“趁热喝”了。
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不敢抬头,怕别人看见他眼里的泪。周晏没催他,只是坐在对面,安静地陪着他,偶尔和妈妈说几句话,语气轻松自在。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却温暖如春。沈知野握着温热的粥碗,感受着身边的暖意。
只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有些光,来得猝不及防,去得也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