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

八月的风带着末夏的余温，吹得阳台纱帘轻轻晃。沈知野蹲在花盆前，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薄荷新冒的嫩芽——这是他和周晏一起种的，上次周晏说“薄荷到秋天也能活，就像我们一样”，他便每天放学都来浇水，看着嫩芽从蜷缩的小不点，长成舒展的细叶。

“知野，过来写作业啦。”周晏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

沈知野应了声“嗯”，慢慢站起身。他来周晏家快一个月了，已经能自然地回应，甚至偶尔会主动递块橡皮、倒杯温水，只是骨子里的拘谨还在——坐沙发永远贴角落，吃饭只夹面前的菜，连笑都要抿着唇，怕太张扬会惹人生厌。

走进客厅时，周晏正趴在书桌上翻数学练习册，阳光落在他背上，把校服衬衫染成浅金色。沈知野在他旁边坐下，刚拿出自己的课本，就看见周晏偷偷瞟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头转回去，笔尖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什么。

“怎么了？”沈知野小声问，他记得周晏做题时从不走神。

周晏手一顿，抬起头时眼里带着笑：“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下午想不想去楼下超市？我妈说家里的盐吃完了。”

沈知野点点头：“好。”

他没多想，只当是普通的跑腿。可下午换衣服时，却看见周晏在衣柜前翻来翻去，从短袖换到卫衣，又皱着眉脱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件太随便了……这件会不会太扎眼？”

沈知野站在门口，忍不住问：“要去见人吗？”

“啊？不是。”周晏转过身，耳朵有点红，“就是……觉得今天天气好，想穿得舒服点。”

沈知野没再问，只是跟着他出了门。小区里的流浪猫在花坛边晒太阳，三花猫看见他们，慢悠悠地晃过来，蹭了蹭周晏的裤腿。周晏从口袋里摸出猫粮——他最近总在书包里装着，说是“怕猫猫饿”，可沈知野看见他今天特意多塞了两把。

“你喂它，我去买盐。”周晏把猫粮塞到沈知野手里，不等他回应就转身往超市跑，背影都透着点急。

沈知野蹲下来，把猫粮倒在掌心。三花猫凑过来，软乎乎的舌头舔过他的指尖，痒得他忍不住笑了笑。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背上，风里飘着隔壁院子的桂花香，他忽然觉得，这样的下午真好，安静得像被裹在棉花里。

等周晏从超市出来时，手里除了盐，还多了个小小的纸袋子，藏在身后，神秘兮兮的。“买完了？”沈知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嗯，回家。”周晏笑着，把纸袋子往身后又藏了藏，脚步比来时快了些。

沈知野没追问，他习惯了不探究别人的事，就像习惯了把自己的心事藏在心底——比如今天是八月二十一日，是他的生日。

他从没正式过过生日。小时候何黎会忘了，后来记得了，也只会骂“生你那天就该把你溺死”，沈阳瑞还会抢过他藏起来的、唯一一块给自己买的糖。久而久之，他连自己的生日都懒得记，只在每年这一天，会格外想念外婆——外婆还在时，会偷偷给他煮个鸡蛋，说“知野又长一岁，要更勇敢点”。

回到家，周晏妈妈不在，留了张纸条：“我去趟菜市场，晚上给你们做糖醋排骨，知野爱吃的。”

周晏把盐放进厨房，转身对沈知野说：“你先写会儿作业，我去阳台收拾一下。”

沈知野点点头，坐在书桌前翻书。可阳台上传来的动静有点大，像是搬东西的声响，还有周晏压抑的咳嗽声——他最近总咳嗽，尤其是夜里，沈知野偶尔会被惊醒，听见他在客厅喝温水的声音，却从不敢问。

“知野，你过来一下。”周晏的声音从阳台传来，带着点雀跃。

沈知野放下书，走了过去。刚推开阳台门，就愣住了——

晾衣绳上挂着串彩色的小灯，是那种星星形状的，通了电，一闪一闪的，把阳台照得像装了片小星空。墙角摆着个小小的蛋糕，用透明盒子装着，上面有个用奶油做的小猫，歪着头，像极了楼下的三花猫。旁边还放着个纸袋，里面露着个毛绒玩具，是只浅棕色的小熊，眼睛圆溜溜的。

周晏站在灯串下，手里拿着个打火机，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沈知野，生日快乐。”

沈知野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看着那些星星灯，看着蛋糕上的小猫，看着周晏眼里的光，忽然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堵着棉花，又酸又胀。

“你怎么知道……”他声音发颤，连指尖都在抖。

“我问了小区门口的保安爷爷。”周晏走过来，把小熊从纸袋里拿出来，塞到他手里，“爷爷说，去年今天，你一个人在楼下坐了好久，手里攥着个破蛋糕盒。我猜，那天是你生日。”

保安爷爷记得？沈知野想起来了，去年生日，他趁何黎不在家，偷偷跑出去，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个最小的蛋糕，躲在保安亭旁边吃。蛋糕太甜，甜得发苦，他吃了两口就哭了，保安爷爷递了他张纸巾，没多问，只说“孩子，别难过”。

他以为没人会记得，可周晏记着了。

“蛋糕是我用零花钱买的，”周晏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本来想买大的，可钱不够，就选了这个带小猫的，你不是喜欢猫猫吗？”

沈知野抱着小熊，毛绒绒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暖得他眼眶发烫。他看着周晏，少年的额头上沾了点灰，大概是挂灯串时蹭的，嘴角却扬着，眼里的光比星星灯还亮。

“还有这个，”周晏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块橡皮，比沈知野平时用的那块大些，上面印着小小的星空图案，“我看你总用旧橡皮，就给你换个新的，以后写作业，它陪着你。”

沈知野接过橡皮，指尖碰到周晏的手指，滚烫的。他张了张嘴，想说出“谢谢”，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哽咽，眼泪“吧嗒”掉在小熊的耳朵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怎么哭了？”周晏慌了，赶紧伸手帮他擦眼泪，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他，“是不是不喜欢？那我下次再换……”

“不是。”沈知野摇摇头，把脸埋在小熊怀里，声音闷闷的，“喜欢……很喜欢。”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第一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第一次有人为他挂灯串、买蛋糕，把他放在心上。

周晏笑了，拍着他的后背：“喜欢就好。快过来，我们吃蛋糕，我妈说，生日要吹蜡烛许愿。”

他把蛋糕盒子打开，里面的奶油很细腻，小猫的眼睛用黑巧克力画着，可爱得很。周晏从抽屉里翻出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中央，点燃后，火苗轻轻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暖融融的光。

“闭眼许愿。”周晏说，声音放得很轻。

沈知野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着小熊。他没什么宏大的愿望，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久一点——能每天和周晏一起写作业，能吃周晏妈妈做的热饭，能看着星星灯，抱着小熊睡觉，再也不用回那个冰冷的家。

他许了很久的愿，久到周晏都没催，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看着火苗跳跃。

吹灭蜡烛的瞬间，周晏拍着手笑：“生日快乐！要吃第一口吗？我帮你切小猫的头，好不好？”

沈知野点点头，看着周晏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蛋糕，递到他嘴边。奶油的甜香钻进鼻子里，他咬了一口，甜得不发苦，反而像含了颗糖，从舌尖暖到心里。

“好吃吗？”周晏凑过来问，眼里满是期待。

“嗯。”沈知野含着蛋糕，小声说，“比去年的好吃。”

周晏笑起来，自己又切了一块，吃得满嘴都是奶油。沈知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嘴角扬得高高的，露出了浅浅的梨涡——这是他来周晏家后，第一次笑得这么放开。

傍晚周晏妈妈回来时，看到阳台的灯串和蛋糕盒，立刻明白了，笑着揉了揉沈知野的头：“我们知野过生日啊？阿姨都不知道，不然给你做长寿面了。”

“没事，蛋糕很好吃。”沈知野小声说，脸上还带着笑。

周晏妈妈往厨房走：“那阿姨给你加个菜，做你爱吃的可乐鸡翅，再煮个鸡蛋，生日要吃鸡蛋，岁岁平安。”

沈知野跟着走进厨房，帮她摆碗筷。周晏妈妈切菜时，他就站在旁边，递个蒜、拿个盘子，动作慢慢的，却很稳。周晏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手里还把玩着那串星星灯的开关，时不时按亮，又按灭，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晚饭时，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糖醋排骨、可乐鸡翅、清炒青菜，还有一碗煮得白白嫩嫩的鸡蛋，旁边放着剩下的半块蛋糕。周晏妈妈把鸡蛋剥好，放进沈知野碗里：“知野，吃个鸡蛋，以后健健康康的。”

沈知野接过鸡蛋，温热的触感在掌心。他看着碗里的鸡蛋，又看了看面前的可乐鸡翅——都是他爱吃的，周晏妈妈记得，周晏也记得。

“快吃，别愣着。”周晏把可乐鸡翅往他面前推了推，自己夹了块排骨，“我妈做的鸡翅超好吃，你多吃点。”

沈知野拿起筷子，夹了块鸡翅，慢慢嚼着。可乐的甜香混着鸡肉的嫩，在嘴里散开。他忽然发现，自己今天居然敢夹远处的菜了——周晏把糖醋排骨推到他面前时，他没犹豫，直接夹了一块，心里没有丝毫不安。

周晏妈妈看着他，笑着对周晏说：“你看知野，越来越放开了，真好。”

周晏点点头，眼里带着光：“那是，也不看是谁陪着。”

沈知野的脸有点红，低下头扒着饭，嘴角却一直扬着。饭粒混着排骨的香，每一口都吃得格外香，他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饱、这么开心的一顿饭。

吃完晚饭，周晏拉着沈知野去阳台，把星星灯又打开了。夜色渐浓，星星灯在黑暗里闪着，像真的星星落进了阳台。两人坐在小凳子上，靠着栏杆，手里拿着剩下的蛋糕，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

“你许了什么愿？”周晏忽然问。

沈知野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周晏笑了：“那我猜一猜，是不是想考市一中？”

沈知野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确实想过，周晏说过要一起考市一中，住同一个宿舍，他记在心里了。

“猜对了？”周晏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沈知野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眼里却带着笑。

风里飘着桂花香，星星灯一闪一闪的，三花猫不知什么时候跳上了阳台，蜷在他们脚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沈知野低头看着小猫，又看了看身边的周晏，忽然觉得，原来生日可以这么开心，原来幸福可以这么具体——是星星灯的光，是蛋糕的甜，是鸡蛋的暖，是身边人的笑，是被人放在心上的踏实。

他悄悄攥紧了手里的小熊，毛绒绒的触感让他安心。怀里的小熊，口袋里的星空橡皮，阳台的星星灯，还有满屋子的饭菜香，都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夜里躺在床上，沈知野把小熊放在枕边，星空橡皮摆在床头柜上，台灯调至最暗的光。他看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白天的画面：周晏挂灯串时的背影，蛋糕上的小猫，周晏妈妈递过来的鸡蛋，还有两人一起喂猫时的阳光。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连呼吸都变得轻快。他想，长一岁，就要更勇敢点。或许，他可以再勇敢一点，试着坐沙发中间，试着夹远处的菜，试着把心里的话告诉周晏——告诉他，有他在，真好。

窗外的风轻轻吹着，星星灯还在阳台闪着，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小灯，照亮了他曾经灰暗的世界，也照亮了往后的路。这一晚，沈知野睡得格外沉，梦里全是甜的，没有黑暗，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温暖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