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屋

八月二十二日的晨光，是被砸门声撞碎的。

沈知野怀里还抱着那只浅棕色小熊，毛绒绒的触感还带着昨晚的暖意——他昨夜几乎没睡，把小熊放在枕边，星空橡皮攥在掌心，反复回想周晏挂星星灯时的样子，蛋糕上小猫奶油的甜香，还有周晏妈妈递来的那颗温热的鸡蛋。直到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梦里都是阳台闪烁的星子，三花猫软乎乎的尾巴扫过手背。

“沈知野！你个白眼狼！给我滚出来！”

何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穿透门板扎进来，瞬间把梦里的暖意撕得粉碎。沈知野猛地惊醒，小熊从怀里滑落在床单上，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手脚冰凉得发僵，下意识往床底缩——小黑屋的黑暗、霉味、撞在纸箱上的闷响，那些被强行压抑的恐惧，顺着毛孔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扼得他喘不过气。

周晏的脚步声从客厅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何阿姨，你别砸门，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何黎的声音更尖了，“我儿子躲在你家不回去，你让我怎么好好说？周晏，我告诉你，今天你要是不把他交出来，我就去你学校闹，让大家都知道你家藏着个神经病！”

沈知野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周晏挡在门口，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倔强的小树苗：“他不是神经病，他是我朋友！你不能这么骂他！”

“朋友？”何黎嗤笑一声，伸手就去推周晏，“我儿子的事，轮得到你个外人管？让开！”

周晏被推得踉跄了一下，却立刻站稳了，还是挡在门口：“你别进去吓他，他昨天刚过……”

“过什么过？”何黎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他这种孽种，就不配过生日！沈知野，我数三个数，你自己出来，不然我进去把你拖出来！一——二——”

沈知野的牙齿咬得嘴唇发疼，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他知道何黎说到做到，她真的会冲进客房，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拽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出去，不管他是不是疼，不管他会不会哭。他更怕何黎伤害周晏，怕她真的去学校闹，毁了周晏干干净净的人生。

“我出来。”

沈知野的声音很轻，却足够让门口的人听见。他慢慢站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熊，紧紧抱在怀里——这是周晏送他的礼物，是他生日唯一的念想，他不能丢。

推开门的瞬间，何黎的目光像钩子一样落在他身上，带着嫌恶和愤怒：“你还知道出来？翅膀硬了是吧，敢躲在别人家住？”

周晏立刻走过来，挡在沈知野身前：“何阿姨，你别骂他，他没做错什么。”

“周晏，这事跟你没关系！”周晏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大姐，孩子还小，有话我们慢慢说，别吓着他。”

“慢慢说？”何黎甩开周晏妈妈的手，一把拽住沈知野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他的骨头捏碎，“我儿子我自己管，不用你们假好心！沈知野，走！”

沈知野被拽得一个趔趄，怀里的小熊差点掉下去。他回头看周晏，少年的眼睛通红，伸手想抓住他的另一只手，却被何黎狠狠推开：“别碰他！再碰我连你一起打！”

“沈知野！”周晏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别怕，我会去找你！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市一中的！”

“市一中？”何黎嗤笑，拽着沈知野往楼下走，“就他这个神经病样，还想考高中？做梦！”

沈知野的脚磕在楼梯上，疼得他抽气，却不敢停下。他回头望，看见周晏站在三楼门口，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眼里的慌。周晏妈妈扶着周晏的肩膀，对着他的方向喊：“知野，照顾好自己，阿姨和周晏会想办法的！”

声音越来越远，直到被楼道的黑暗吞没。沈知野被何黎拽着，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行李，一步步走回那个他以为再也不用回去的家——那个没有阳光，没有热饭，只有咒骂和冰冷的“家”。

门“砰”地一声关上，何黎没看他，径直走向储物间，打开那扇落满灰尘的门，里面的霉味扑面而来，和他记忆里的小黑屋一模一样。

“进去。”何黎的声音没有温度。

沈知野抱着小熊，站在原地没动。他怕，怕那片黑暗，怕被锁在里面，怕再也见不到周晏，见不到周晏妈妈，见不到阳台的星星灯。

“我让你进去！”何黎猛地推了他一把，沈知野踉跄着摔进储物间，后背撞在堆得半人高的旧箱子上，纸箱摇晃着发出“哗啦”声，像黑暗里伸出的手。

“咔哒”一声，锁落了。

最后一丝光被彻底吞进黑暗，霉味、灰尘味、旧布料的酸味，争先恐后地钻进鼻腔，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缩在角落，膝盖抵着下巴，怀里紧紧抱着小熊，后背的淤青被箱子棱硌得发疼，却不敢动——黑暗里的每一点声响都被放大，何黎在客厅摔东西的声音、沈阳瑞玩游戏的叫嚷声，穿透门板钻进来，和他脑子里的幻听缠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地疼。

他把脸埋在小熊的绒毛里，小熊身上还带着周晏家阳光的味道，可这味道在黑暗里，却显得格外残忍。他想起昨天下午，周晏把小熊塞到他手里，笑着说“这个小熊陪你睡觉，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想起周晏挂星星灯时，额头上沾了灰，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想起两人一起蹲在花坛边喂三花猫，小猫的尾巴扫过他的手背，痒得他忍不住笑……

那些画面太清晰，太温暖，和眼前的黑暗形成尖锐的对比，刺得他眼泪汹涌而出。

“周晏……”他小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在黑暗里发颤，“我好想你……”

小黑屋的日子，又开始了。

何黎每天只送一次食物，多半是冷掉的剩饭，有时是半个干硬的馒头，放在门口的地上，连门都懒得开，只丢下一句“吃不吃随你，饿死了才好”。除了送食物，她几乎不搭理他，大概是知道“九年义务教育”躲不掉，开学了还得让他去学校，没必要把他真的饿死。

可沈阳瑞不一样。

第二天，沈阳瑞来了。他是踹开门进来的，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看见沈知野缩在角落，就笑着走过来，用棍子戳他的后背：“哟，这不是我们的‘周晏小跟班’吗？怎么回来了？周晏怎么没跟过来救你啊？”

沈知野把自己缩得更紧，没说话。

“说话啊！哑巴了？”沈阳瑞用棍子狠狠戳了他一下，正好戳在他后背的淤青上。沈知野疼得闷哼一声，眼泪掉了下来。

“哭？你还敢哭？”沈阳瑞一把抢过他怀里的小熊，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踩，“这破玩具谁给你的？周晏？呵，他是不是可怜你啊？可怜你没人要，没人爱，是个神经病！”

“不准你说他！”沈知野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红血丝，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我就说！周晏是个傻子！才会跟你这种人做朋友！”沈阳瑞越踩越狠，小熊的耳朵被踩掉了一块，棉花露了出来，像在哭。

沈知野扑过去，想抢回小熊，却被沈阳瑞一脚踹在胸口，摔在旧箱子上。“咚”的一声，他的头撞在箱子上，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小黑屋里又只剩他一个人。小熊躺在地上，浑身是灰，耳朵掉了，眼睛也被踩掉了一只。他爬过去，把小熊抱在怀里，轻轻拍掉上面的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小熊的身上。

“对不起，”他小声说，“我没保护好你。”

他想起周晏送他小熊时，笑着说“以后它就代表我，陪着你”。可现在，小熊坏了，他是不是也快把周晏给的光弄丢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有了想死的念头。黑暗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何黎的咒骂，沈阳瑞的欺负，想起小黑屋里的冷，想起自己像个累赘，像个笑话，活着就是浪费粮食。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门边，想撞上去。可就在这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星空橡皮——是周晏送的，他昨天塞进书包，后来被周晏捡起来还给了他，他一直揣在口袋里。

橡皮的边缘被他摸得温热，上面的星空图案虽然模糊，却好像还在闪着光。他想起周晏的话：“沈知野，你不是神经病，你很好，值得被人好好对待。”想起生日那天，周晏帮他吹蜡烛，说“许个愿吧，一定会实现的”。

他的愿望是，和周晏一起考市一中，永远在一起。

这个愿望还没实现，他不能死。

他靠着门板滑坐下来，抱着坏了的小熊，攥着星空橡皮，一遍一遍地念着周晏的名字：“周晏，周晏，周晏……”

像念着一句咒语，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过得像一滩烂泥。何黎每天只送一次冷饭，有时是半碗米饭，有时是一个干硬的馒头，从不跟他说话，仿佛他只是小黑屋里的一件旧东西。沈阳瑞每天都会来一趟，有时用棍子戳他，有时抢他的东西，有时只是站在门口骂他几句，看着他发抖，就笑着走了。

沈知野的身体越来越差，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深陷下去，颧骨突出。他每天都蜷缩在角落，除了必要的吃喝，几乎不动。他的世界里只有黑暗，只有疼痛，只有对周晏的想念。

他开始一遍一遍地回想和周晏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像在心里放一部漫长的电影。

他想起第一天到周晏家，周晏牵着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他心慌；想起周晏妈妈帮他擦脸上的血痂，递给他一碗热汤，说“孩子，别怕”；想起两人一起写作业，周晏帮他画辅助线，说“你很聪明，就是太慌了”；想起周晏带他去喂猫，小猫蹭他的手背，周晏笑着说“它喜欢你”；想起生日那天，周晏挂着星星灯，眼睛亮晶晶的，说“沈知野，生日快乐”。

他想起周晏说“我们一起考市一中”，想起两人在阳台种薄荷，周晏说“薄荷到秋天也能活，就像我们一样”；想起周晏睡前会把客房的台灯调至最暗，坐在门口陪他翻书；想起周晏咳嗽时，会偷偷躲在客厅喝温水，却骗他说“我没事”；想起自己递橡皮给周晏时，周晏笑着揉他的头发，说“你比我妈还细心”。

那些细节，曾经是他生活里的微光，现在却成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他想，再熬几天，开学就好了。开学就能见到周晏了，就能和他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往市一中的目标努力了。

他每天都在心里数日子：一天，两天，三天……还有九天，还有八天，还有七天……

第八天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沈阳瑞又来欺负他，把他的星空橡皮抢过去，扔在地上用脚踩。沈知野想抢回来，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趴在地上，看着橡皮被踩得变了形，眼泪掉在地上，混着灰尘，变成了黑灰色。

“你看你，连块橡皮都保护不了，还想保护周晏？”沈阳瑞笑着，用脚踢了他一下，“我告诉你，周晏早就把你忘了！他才不会管你这个神经病的死活！”

沈知野趴在地上，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块橡皮。他心里清楚，周晏不会忘的。周晏说过会找他，说过会陪他，周晏不会骗他。

那天晚上，他又想起了死。黑暗里，他好像听见了何黎的声音：“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我们就清净了。”好像听见了沈阳瑞的声音：“你就是个累赘，活着有什么用？”

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旧箱子旁边，想找一块锋利的碎片。可就在这时，他摸到了怀里的小熊——虽然坏了，却还是软软的。他想起周晏送他小熊时的样子，想起周晏眼里的光，想起两人一起喂猫时的阳光。

他不能死。

他还要见周晏，还要和他一起考市一中，还要和他一起养一只小猫，还要让周晏再陪他过一次生日，还要对他说很多很多次“谢谢”。

他抱着小熊，蜷缩在角落，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再熬一天，再熬一天就好了。”

第九天，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