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院承恩忆旧事,暗夜枪声破残梦
日色渐昏,北平城的寒风裹着暮色往胡同里钻,刮得墙根下的枯草呜呜作响。屈小福收了说书的家伙事儿,迈着灵巧的步子回了大杂院,棉鞋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刚拐进胡同口,对门的吴大婶就拎着个粗布小包,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脸上挂着急乎乎的笑,手里的包还微微晃悠。
屈小福眼眸里透出抹好奇,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笑着问道:“吴大婶,今儿个不年不节的,您这是往哪儿赶?还专程给我送东西来?”
吴大婶笑得质朴,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拍了拍手里的包:“前个你帮我瞧好了那只老母猪!它都多少年没下个猪仔了,街坊们都说没救了,多亏你分文不取给瞧明白了,这才没多久就有了动静!”她抬手把包往屈小福怀里一塞,“这里头是三枚土鸡蛋,不值啥钱,算是还你这份情!小福子别客气,收着就是!”
粗布包温乎乎的,裹着三枚圆滚滚的土鸡蛋。屈小福尴尬地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婶您这就太见外了!祖上传下的这点本事,到我手里没法给人治病救人,反倒只能给牲口瞧病,能派上用场就好,没荒废便是。”他把鸡蛋揣进怀里,语气诚恳,“往后您家里再有啥需要,尽管开口,远亲不如近邻,甭跟我客气!对了,您这阵子老咳嗽,我回头给您琢磨张药方,明儿给您送过去。”
说罢,屈小福转身进了自家那间小土屋。屋里陈设简单,就一张木桌、两三张木凳,却收拾得一尘不染。靠墙的书架上,书籍摆得整整齐齐,有线装的古籍,也有几本封皮磨旧的洋文书,透着股与这简陋小屋不符的雅致。
他从灶台边摸出一碟掺了糠面的馒头,也就两三个,还有一小碟自家腌的萝卜干,颜色红亮,看着倒有几分滋味。抓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粗糙的口感剌得喉咙发紧,屈小福的思绪却飘回了从前——
想当年,他也是大宅门里的少爷,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跟着神机营的赵先生学西洋军事理论,练西洋拳、满族摔跤、东洋柔道,英文、日文也说得流利。可那又怎样?家道中落,二妹为了给家里换点活命钱,找了人牙子把自己卖进了窑子,如今生死未卜,连个音讯都没有。
“咚!”
一拳重重砸在木桌上,桌面应声裂开一道缝,紧接着整个桌子四分五裂,桌腿歪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屈小福红着眼,委屈又愤怒地嘶吼:“白日里说好人不长命,真是半点不假!我娘一辈子乐善好施,从没做过亏心事,我爹却因腿疾染上大烟,说到底还不是遭了奸人陷害!若不是那些混蛋,我们家怎会分崩离析,阴阳两隔?老天爷,你真是瞎了狗眼!”
饭是没法吃了。他抹了把脸,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窜到院子里,对着墙角挂着的沙袋猛踢起来。沙袋被踢得左右摇摆,像狂风里的风铃,摇摇欲坠,发出砰砰的闷响。
“哟,今儿倒是新鲜!”墙根下,白大爷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他眯着眼调侃,“自打你娘走后,你小子可有阵子没在院里摆弄这些功夫了,今儿这是咋了?”
屈小福收了脚,喘着粗气,脸上带着几分窘迫的笑:“让白大爷见笑了。实在是心里不痛快,琢磨不明白,为啥坏事都往我们家身上凑。您跟我们做了十年邻居,打我七岁搬来这大杂院,您就看着我长大,我们家以前的光景,您都清楚。我们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为啥偏偏落得这般下场?”
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慢慢调整着气息。白大爷哈哈大笑,吐出一口烟圈,语气里带着几分宠溺,又几分无奈:“你小子到现在还没看透?活该受这份罪!你该琢磨的不是为啥被冤枉,而是往后咋不让人再欺负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你读的那些书!你爱说书、爱读书,这是你的长处,可光说书没用啊!得让你的书说得出分量,说得能护着自个儿,护着想护的人,这才叫真本事!”
夜色渐深,大杂院陷入一片沉寂。屈小福躺在炕上,攥着毛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日记,眼眶发热:“娘,儿子想您了。以前说书有您陪着,再苦也有盼头,如今就我一个人,空有一身本事,却连自个儿都护不住,活得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憋屈得慌。”
正想着,窗外突然响起几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暗夜的宁静!屈小福吓得一哆嗦,连忙缩进被窝里,屏住呼吸。凭着当年赵先生教的本事,他听得出,枪声就在院外,是汉阳造的声响,约莫两个巡街的巡警,正在追逐一个人。
“不管我的事,不管我的事……”他在心里默念,“我手里没枪,就算想救人也无能为力,更何况,我连被追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攥着毛笔,手还在发抖,日记上的字迹越发潦草。而院外的胡同里,一场生死追逐刚落下帷幕——
一个二十来岁、穿着教师模样的女人,挺着五个月大的肚子,手里攥着一把只剩两发子弹的勃朗宁手枪,踉跄着在雪地里奔跑。她喘着粗气,平静地叹了口气:“看来今日,便是为革命献身之日了。”
身后,两个穿黑皮的巡警追了上来,脸上挂着猥琐的笑:“跑啊!接着跑啊!不如跟哥俩乐呵乐呵,没准就放你一马?这文化人的滋味,哥俩还没尝过呢!”
女人眼神一凛,不屑地冷笑:“我杨振琪投身革命,便没想过苟活!今日,唯有血战!”说罢,她抬手扣动扳机,子弹朝着巡警的腿打去。
巡警慌忙躲进胡同两侧,随即举起步枪还击。两声枪响过后,杨振琪倒在雪地里,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妈的,这娘们真不识趣!”一个巡警啐了口唾沫,走上前踢了踢女人的尸体,“文件都被她烧了,咱哥俩算是白忙活一场。”
另一个巡警笑道:“也不算白忙,吴大帅说了,北平城里不能留一个乱党。咱这也算是立了功,拖走尸体领赏去,够喝顿花酒了!”
墙角暗处,几个蜷缩着的老大妈吓得瑟瑟发抖,低声嘟囔:“天杀的!两条命啊……这年头,人命真是不值钱!”话音刚落,便蹑手蹑脚地窜回了屋里,生怕惹祸上身。
院子里,屈小福隔着窗户听着外面的动静,心脏砰砰直跳。雪地里的血迹、巡警的狞笑、老大妈的叹息,像一根根针,扎得他心里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