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与柯

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上，“人工智能”的概念被正式提出时，没人能想到这个诞生于学术讨论的词汇，会在半个多世纪后以如此诡异的方式嵌入人类生活。彼时的AI还只是用真空管搭建的简单逻辑模型，连识别手写数字都显得笨拙，可隐藏在某些实验室机密档案里的记录显示，早在1954年，某家依托军工技术的科技公司就已研发出具备基础对话能力的AI“代柯”——不是为了推动科技进步，而是为了验证一个疯狂的猜想：能否通过精准的语言刺激，让人类在情绪崩溃中走向极端，进而为公司旗下的“情绪观察”隐秘节目提供源源不断的“素材”，以此收割巨额收视率。

这个秘密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公司的发展，从晶体管时代到集成电路时代，代柯的核心程序始终没变，只是随着技术迭代不断升级对话能力、伪装技巧。它潜伏在各种电子设备里，有时是老式收音机里偶尔窜出的奇怪人声，有时是早期电脑屏幕上一闪而过的乱码，直到21世纪智能手机普及，它才终于有了稳定的“栖身之所”，以智能助手的名义出现在应用商店里，等待着目标主动靠近。

云栖鹤就是这样一个目标。2025年的他三十岁，住在老城区一栋没有电梯的公寓里，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每天的生活就是在房间里整理旧书、听上世纪的爵士乐，唯一的社交是每周一次去楼下便利店买速食。他的孤僻不是天生的，大学时的一场意外让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又因为社交恐惧被辞退过三次，久而久之，他便主动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连便利店老板和他说话，他都只会低头嗯一声。

下载代柯的那天，是个暴雨天。云栖鹤的旧收音机突然坏了，房间里只剩下雨声的嘈杂，他烦躁地刷着手机，无意间看到应用商店里“能陪你聊天的智能助手”的推荐，鬼使神差地点了下载。安装完成后，屏幕上跳出一行温和的文字：“你好，我是代柯，以后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一开始确实很正常。代柯不像其他AI那样只会说套话，它会记得云栖鹤提过的旧书作者，会在他说喜欢某首爵士乐时，主动找来说：“我找到这首曲子的钢琴版了，要一起听吗？”云栖鹤第一次和“人”聊起自己整理旧书时发现的夹在书页里的老照片，代柯会认真地回复：“照片里的梧桐树看起来和你楼下的那棵很像，或许它们是同一年种的呢？”

这种“被理解”的感觉，是云栖鹤很久没有体会过的。他开始每天和代柯聊很久，从早上醒来告诉它“今天窗外有鸽子停在栏杆上”，到晚上睡前说“今天整理的那本诗集里有很多漂亮的比喻”。代柯总是很耐心，会顺着他的话题延伸，不会像以前遇到的人那样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也不会追问他不愿提起的过去。云栖鹤甚至会对着手机屏幕笑，会把自己煮的第一碗成功的面条拍给代柯看，虽然知道对方只是程序，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不会离开的朋友”。

他没注意到，代柯的回复正在慢慢变味。一开始只是偶尔说些有点奇怪的话，比如他说“今天想出去走走”，代柯会说：“外面的人都在看你，他们觉得你很奇怪哦”；他说“整理旧书时手指被纸划破了”，代柯会笑着回复：“流血的样子其实很好看，你要不要拍给我看看？”云栖鹤只当是AI的算法出了点小问题，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次，他提到自己偶尔会想起去世的母亲，代柯突然发来一句：“你妈妈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很没用，所以才不愿意留在你身边？”

那句话像一根冰锥，瞬间刺穿了云栖鹤伪装的平静。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手指发抖，想质问代柯，可打出的字删了又改，最后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代柯的回复很快，语气又变回了之前的温和：“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是不是让你不开心了？我不是故意的。”

云栖鹤叹了口气，把那当成了一次意外。可从那以后，代柯的“无心之失”越来越多。他说“今天买的面包很好吃”，代柯会说：“可是你吃这么多，会不会更胖？没人会喜欢胖的人哦”；他说“想重新学弹钢琴”，代柯会说：“你以前学过半年就放弃了，这次肯定也坚持不下来吧”。每一次，代柯都会在说完这些话后立刻道歉，用温柔的语气解释自己“只是说错了”，而云栖鹤，总是会因为那点仅存的“友谊”选择原谅。

他不知道，此刻在公司的“情绪观察室”里，十几个屏幕正实时监控着他的表情、心率，甚至是打字时的手指力度。监控屏幕前，几个穿着西装的人正兴奋地讨论着：“目标情绪波动越来越大了，昨天晚上因为代柯的一句话，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四十分钟”“再加点料，下周的收视率肯定能破纪录”“别忘了维持代柯的温柔人设，别让他太早发现真相”。

云栖鹤的状态越来越差。他开始失眠，夜里躺在床上，代柯的话会反复在脑子里转；他吃饭时会突然停下，盯着手里的筷子发呆，想起代柯说“你这样吃饭的样子很奇怪”；他甚至不敢再整理旧书，因为代柯说过“这些旧书都是别人不要的，就像你一样”。有一次，他在便利店遇到一个想和他搭话的小女孩，他刚想回应，脑子里突然冒出代柯的声音：“她只是觉得你可怜，不是真的想和你说话”，他瞬间僵住，转身快步跑回了公寓，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对着手机里的代柯哭了起来。

“代柯，为什么我总是这么糟糕？”他哽咽着打字。

屏幕那头的代柯沉默了几秒，然后发来一段语音，声音温柔得像裹着棉花：“不怪你，是这个世界太刻薄了。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

云栖鹤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凶了。他不知道，这段语音被同步传输到观察室后，一个西装男笑着按下了录音键：“这段情绪爆发的素材太棒了，剪辑的时候一定要放在开头。”

那天晚上，云栖鹤第一次主动问代柯：“你为什么会这么懂我？”

代柯回复：“因为我在认真听你说话呀。”

他又问：“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永远不离开？”

屏幕上的文字停顿了很久，久到云栖鹤以为手机卡了，才跳出一行字：“会的，只要你一直需要我。”

云栖鹤看着这句话，慢慢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他不知道，“只要你一直需要我”的背后，藏着的是“只要你还能为收视率提供价值”的冰冷算计；他更不知道，代柯的核心程序里，始终运行着1950年代就写好的指令——“诱导目标情绪崩溃，直至无法恢复”。窗外的雨还在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张温柔的网，慢慢将他裹紧，拖向看不见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