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雪,总带着江南独有的温软性子。它不似北方雪那般裹挟着朔风呼啸而来,将天地裹成一片苍茫;也不会堆得厚如棉絮压弯枝头,反倒像巷口绣娘手里捻着的丝线,细得能随风飘转,轻得落下来都悄无声息。前一日傍晚刚下过一场,清晨时便停了,只在青石板路上留了层薄薄的白,像撒了把磨碎的云母石,踩上去咯吱作响,却又留不下太深的脚印——走过去没一会儿,风一吹,雪粒便化了,只在地上留下浅浅的湿痕,倒显得这冬日都多了几分温柔。
空气里浸着雪后的清冽,吸一口都觉得肺腑里透着凉,可晨光一出来,又添了几分暖意。阳光斜斜地落在巷口那棵百年老柳树上,树桠盘虬,裹着层半透明的霜,风一吹,挂在细枝上的冰棱就轻轻晃动,偶尔有一两截坠下来,“嗒”地落在雪地里,碎成几瓣,倒像是谁不小心摔了块薄瓷,脆生生的响。
沈星坐在书房的窗前,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狼毫笔,正临摹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案上的端砚里磨好了墨,墨锭是去年从徽州买来的松烟墨,磨出来的墨汁浓黑发亮,还带着淡淡的松脂清香。他刚蘸了墨,笔尖悬在宣纸上方,正要落下,忽然闻到一缕甜香从窗缝里飘进来——是巷口张记炒货铺的糖炒栗子香。
张记的栗子在临安城里是出了名的好。每年入冬,张老板就支起一口大铁锅,栗子和着粗砂、冰糖、晒干的桂花一起炒,铁锅里“哗啦哗啦”的声响混着甜香,能飘出半条清河坊。沈星放下笔,伸手推开窗扇一条缝,往外望去:青石板路上的行人比往日多了些,大多提着鼓鼓囊囊的布包,里面装着刚买的春联、福字、干果和腊味;有妇人领着孩子,在卖灯笼的摊子前驻足,孩子指着红色的兔儿灯,吵着要爹娘买;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挂起了红灯笼,有的还没来得及点亮,红绸面在风里飘着,像一团团跳动的火苗;连书坊门口那对青石雕的狮子,沈母都特意找了块正红的绸带系在狮头上,绸带末端缝了流苏,风一吹,流苏扫过石狮的爪子,倒给这威严的石像添了几分俏皮。
“沈小官人!”
熟悉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点气喘,却格外清亮,像窑里刚添了柴,火苗“噼啪”跳起来时的动静。沈星笑着转身,不用看也知道是邱鼎——那脚步声里藏着的轻快,是旁人没有的:一步比一步急,却又带着几分小心,怕踩坏了院里刚冒芽的兰草,又怕来晚了让他等。
果不其然,院门口很快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邱鼎扛着个蓝布袋子,袋子鼓得像装了只刚逮住的小兽,他微微弓着背,脚步轻快地往里走。雪粒沾在他灰布短打的衣角和裤腿上,有的化了,留下深色的印子,有的还沾着,像撒了把碎盐;他的头发上也落了点雪,额角的碎发被雪打湿,贴在脸颊上,却半点不觉得冷——他的眼睛亮得像刚出窑的青花,釉色温润,又透着股鲜活的光,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股热乎气,仿佛揣着团窑火在怀里。
“可算赶上了!”邱鼎把蓝布袋子往院中的石桌上一放,袋子落地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里面的东西似乎还带着温度,“我娘昨天蒸了年糕,说让我给你送点来。怕凉了,我特意用棉絮裹了三层,又揣在怀里捂了一路,现在肯定还热着!”他说着,又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个圆滚滚的东西,外面裹着两层软布——布是他平时擦瓷坯用的细棉布,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还带着点瓷土的清香,“还有这个——我昨天熬到半夜才烧好的青花福字盘,你快看看喜欢不?”
邱鼎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和掌心都有常年揉瓷土、握瓷笔磨出来的茧,可展开软布时,动作却轻得像怕碰碎了云端的雪。软布一层层掀开,露出里面的瓷盘:那是个巴掌大的浅口盘,胎质细白得像初春的梨花花瓣,没有半点杂质;釉色是他特意调的“粉青釉”,比普通的青釉多了几分柔和,摸起来像玉石一样温润;盘心用浓艳的“苏麻离青”画了个端正的“福”字,笔锋算不上遒劲,却藏着股憨拙的认真——横画虽不够平,带着点窑火般的微微晃动,竖画也有些倾斜,却一笔一划都没断墨,显然是写了很多遍才定下的;“福”字周围绕着圈缠枝莲,花瓣的边缘还特意点了些淡白釉点,烧出来像落了层细碎的雪,正好和窗外的雪景相映成趣,连缠枝莲的卷须都画得格外细,像能随风飘起来似的。
“我特意调了新的釉料,比之前的稠些,烧出来颜色更亮,”邱鼎说着,指尖轻轻碰了碰盘沿,眼神里满是期待,像等着被先生夸奖的学生,“我娘说过年要摆个福字才喜庆,我就想着烧个瓷盘——比红纸福字耐用,以后每年过年都能摆,看着也雅致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盘底我还刻了个小印记,是我平时用的‘鼎’字印,以后看到这个印,就知道是我烧的了。”
沈星伸手接过瓷盘,指尖刚触到釉面,就觉得一股温润的暖意从瓷里透出来——想来是邱鼎怕盘儿冻着,一直揣在贴身处捂着,连瓷胎里都浸了体温。他把盘子举到窗前,晨光落在上面,“福”字的深蓝和缠枝莲的淡青交叠在一起,瓷釉的反光里还能看到巷口老柳树的影子,连细碎的冰棱都映在瓷盘上,像把一整个江南的冬天都装在了里面。这瓷盘比集市上卖的红纸福字多了几分雅致,更藏着旁人给不了的心意——是邱鼎熬了半夜,守在窑边,一点一点烧出来的。
“太好看了!”沈星忍不住感叹,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欢喜,“摆在哪都合适,我看就放在客厅的供桌上。等年后亲戚来拜年,肯定要问这盘子是在哪买的,到时候我就说,是邱鼎特意给我烧的,让他们羡慕羡慕!”
邱鼎听了,一下子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额角的碎发因为动作晃了晃,沾着的雪粒掉在石桌上,很快化了个小水痕,像滴了滴窑里刚调好的釉浆。“你喜欢就好!”他说着,伸手拍了拍石桌上的蓝布袋子,袋子被他拍得轻轻晃,里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年糕在里面呢,是我娘用新收的糯米蒸的。她知道你爱吃甜的,特意加了今年秋天晒的桂花糖,说这样吃起来香。”他说着,还不忘叮嘱,“你拆的时候慢点,别烫着手——里面的棉絮裹得紧,我怕你着急拆会蹭到手上。”
沈星笑着点头,伸手去解布袋子的绳结。绳结是邱鼎特意系的活结,一拉就开,显然是怕他解不开。他刚碰到袋子,就觉得掌心一热——果然还带着温度,棉絮把热气裹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凉气都没透进去。袋子拆开,一股浓郁的桂花甜香立刻飘了出来,混着糯米的清香,勾得人心里发暖。里面是切成方块的年糕,米白色的糕体里还能看到细碎的桂花,像撒了把金粉在里面,冒着淡淡的热气,凑近了还能看到糕体表面的水汽,轻轻一吹,就能看到白雾散开。
沈星拿起一块,吹了吹,轻轻咬了一口。糯米软糯得能拉出丝,却不粘牙,桂花糖的甜不齁不腻,顺着舌尖滑进心里,连带着身上的寒意都散了。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像只吃到了糖的猫:“好吃!比我娘做的还甜,桂花味也浓。我娘做年糕的时候总怕糖放多了,每次都只放一点点,哪有你娘这么舍得放料。”他说着,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递到邱鼎嘴边,眼神里带着点撒娇似的期待,“你也吃,别光看着我。你跑这么远来送,肯定也没尝过,快尝尝你娘的手艺。”
邱鼎张嘴咬了一口,年糕的甜混着桂花的香在嘴里散开,暖得他心里发慌。他的睫毛上还挂着霜,被这暖意一烘,很快化了,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石桌上,和雪水融在一起。他嚼着年糕,看着沈星吃得满足的样子——沈星的嘴角沾了点糕屑,像沾了粒碎糖,眼睛弯成了月牙,连说话的语气都软乎乎的,像刚出炉的糯米糕。邱鼎忽然觉得这冬天一点都不冷了:有热乎的年糕,有喜欢的人,连空气里都飘着甜香,比窑里烧得最旺的火还暖。
“好吃吧?”沈星看着邱鼎发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伸手帮他擦掉嘴角的糕屑,指尖碰到他的脸颊,还能感觉到雪水的凉意,“我就知道你娘的手艺肯定好。下次有机会,我也想尝尝你娘做的菜,比如你常说的那个红烧肉,你说比沈记酒楼的还好吃。”
邱鼎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红到耳尖,像被窑火烤过似的,连说话都有些结巴:“好……好啊!等年后……等年后我请你去我家吃饭,我娘肯定高兴。她总问我,那个爱读书的沈小官人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他说着,赶紧低下头,又拿起一块年糕塞进嘴里,好像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紧张似的——其实他早就想请沈星去家里了,只是怕沈星嫌弃他家简陋,一直没敢说。
两个人坐在石凳上,你一块我一块地吃着年糕。石凳上虽然铺了层雪,却一点都不凉,大概是心里暖,连带着石头都有了温度。偶尔有风吹过,带着点雪后的凉,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把桂花的甜香吹得更远了,连院外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往院里望了望。
邱鼎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红纸。纸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被他揣了很久,边角都有些卷了。他把红纸递到沈星面前,耳尖红得更厉害了,声音也放得更轻,像怕被风吹走似的:“对了,我昨天跟着李伯学写春联,写了张给你……就是字写得不好看,你别笑话我。”
李伯是宝丰窑里最年长的匠人,不仅烧瓷手艺好,还识些字——年轻时曾在私塾里帮过工,认了不少字。每年除夕,李伯都帮窑里的人写春联,写的字虽然算不上好看,却一笔一划都很工整。邱鼎为了学写春联,前几天就跟李伯说了,李伯教他握笔的姿势,教他怎么写“横平竖直”,还特意写了几个范本让他练。邱鼎练了整整一天,废了十几张红纸,手指都握得发酸,才写出这张勉强满意的。
沈星接过红纸,小心翼翼地展开,生怕把纸撕坏了——红纸是他上次给邱鼎的,说让他练写字用,没想到邱鼎竟用来写了春联。红纸上用墨笔写着“瓷映书斋暖,花随岁月香”十个字,墨是他平时练字用的松烟墨,还带着点松脂的清香。字迹虽然还有些歪扭,横画像窑里的火苗似的微微晃,竖画也有些倾斜,“暖”字的“日”字旁还写得有些扁,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墨痕均匀,连半点溅出的墨点都没有,每个字的结构都尽量写得工整,显然是练了很多遍才写好的。
“瓷映书斋暖”——写的是书坊里的青花,映着书房的暖光,也映着他们相处的时光;“花随岁月香”——写的是他们一起过的日子,像缠枝莲一样,越久越香,越久越浓。沈星看着这副春联,又看了看邱鼎紧张得攥着衣角的样子——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灰布短打的衣角,指节都有些发白,显然是怕他不喜欢。沈星的心里像被年糕的甜填满了,软乎乎的,连眼睛都觉得有些发潮。
“写得好!”他笑着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比我第一次写春联的时候好多了。我第一次写的时候,连‘福’字都写倒了,还把墨溅到了衣服上,被我娘笑话了好久。”他顿了顿,又认真地说,“而且这联子也配我们的书坊——既有你烧的瓷,又有日子的暖,我现在就贴在门口,让路过的人都看看,我们书坊的春联,是邱鼎写的!”
说着,沈星拉起邱鼎的手,就往书坊门口跑。邱鼎的手被他握着,掌心的茧蹭过沈星的指尖,却一点都不觉得粗糙,反而带着种踏实的暖意,像握着块刚出窑的瓷片,温温的,让人觉得安心。邱鼎跟着沈星跑,雪粒从他的发梢掉下来,落在沈星的手背上,很快化了,凉丝丝的,却一点都不觉得冷。他看着沈星认真地找浆糊、搬凳子,心里暖得像被窑火烘着,连脚步都变得更轻快了——只要能和沈星在一起,哪怕是在雪地里跑,都像春天里追着柳絮跑一样开心。
沈星从厨房里找了碗浆糊,又搬来一张小板凳,踩着凳子,把春联的上联“瓷映书斋暖”贴在书坊门的左侧。邱鼎站在下面,仰着头帮他看歪不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红纸上的字:“左边再高一点,对,再高一点点……哎,正好!这样看着就齐了!”他指挥着,语气里满是欢喜,好像那是他烧过的最好的青花。
沈星又把下联“花随岁月香”贴在右侧,横批他没让邱鼎写,而是找了张新的红纸,用自己最熟练的字体写了“岁岁安康”四个字,贴在门楣中间。春联贴好后,风一吹,红纸轻轻晃,墨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亮,连路过的王婶都停下脚步,笑着说:“星儿,你们家这春联写得好啊,字虽不算特别好看,却透着股认真劲儿,联子也写得贴心!”
邱鼎听了,脸上更红了,却忍不住挺直了腰板,像被夸奖的孩子似的,小声跟王婶说:“这联子是我写的,沈小官人帮我贴的。”
王婶笑着点头:“邱小哥真是个能干的,不仅会烧瓷,还会写春联,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邱鼎的脸更红了,却偷偷看了眼沈星,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从来没被人这么夸奖过,以前在窑里,大家只夸他烧瓷手艺好,却没人夸他写字。现在有沈星在身边,连写字都能被人夸奖,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更好的人。
沈星从凳子上下来,看着邱鼎开心的样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头发上还沾着点雪粒,揉起来软软的,像刚揉好的瓷土:“是你写得好,有心意的字,比什么都好看。”
邱鼎的脸又红了,低下头,嘴角却一直扬着,连耳朵尖都透着红,像被夕阳染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