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后的临安总爱落雨。
这雨并非盛夏倾盆的骤雨,亦非暮春疏落的阵雨,而是江南特有的缠绵雨丝,如天女织就的银纱,从灰蒙蒙的云端垂落,淅淅沥沥地缠绕数日。雨脚细密,落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尚未散去,便被新落的雨点儿覆盖,将路面浸得油亮如镜,倒映着黛瓦白墙的轮廓,漾开一片朦胧水墨。雨丝坠入西湖,更是悄无声息,只在田田荷叶上凝成颗颗圆润水珠,将本就翠绿的叶面洗得愈发鲜亮,叶脉清晰如画,仿佛轻轻一触便能沁出碧色汁液。
沈星抱着柳叶并蒂莲素坯往窑场去时,特意选了把新糊的油纸伞。浅杏色伞面绷得匀整,青竹伞骨打磨得光滑沁凉。走得久了,伞缘缀满晶莹水珠,顺着竹骨滑落,在他青色长衫下摆晕开深色水渍,他却浑然未觉——怀中素坯以软布裹了两层,紧贴胸口,瓷土未烧前的微凉如一方井水镇过的玉,却因藏着隐秘心事,反在胸腔里煨出融融暖意。
他步履轻缓,既怕斜风细雨打湿素坯,又因巷中青石板被雨水浸得湿滑。几只蜗牛背着赭色小壳,慢悠悠爬过路面,他小心绕行。途经巷口茶坊,叮咚琵琶声混着吴侬软语穿雨而来,比平日更添三分糯软。沈星驻足望去——临窗坐着蓝布衫书生,手执书卷却眼望雨帘,茶盏热气在窗纸上氤氲成雾。
“此刻邱鼎约莫也在窑场望雨吧?”这念头一生,脚步便快了几分。
窑场坐落城郊矮坡,离沈宅约二里余。愈往城郊,巷陌愈见开阔,紧凑民宅渐次化作疏落院落,几户人家墙头绿藤披雨,沙沙声如春蚕食叶。再行片刻,便见圆顶窑炉如巨兽匍匐坡上,烟囱逸出淡青烟缕,被雨丝压得低徊,缓缓融进灰蒙天际,瓷土特有的湿润气息随之远飘。
方至窑场木栅门前,便见邱鼎身影。
少年蹲在作坊檐下,背倚斑驳木柱,青花料笔悬于素坯上方寸许,凝而不落。仍是那件沈星亲手缝制的粗布短褂,袖口挽至小臂,腕间沾着星点瓷土白痕。雨丝缀满他微卷发梢,凝作晶莹水珠,他却浑然忘我,只盯着素坯蹙眉沉思,似在破解千古难题。
沈星放轻脚步,将油纸伞悄悄移过邱鼎头顶,遮去飘向他的雨丝。伞影惊动沉思少年,邱鼎蓦然抬头,眸中迷蒙未散,见是沈星,霎时亮如云破月来,连眉间皱痕都舒展开来:“沈小官人?落雨路滑,你怎么来了?”
说着便要起身,沈星轻按他肩头:“且坐着,见你琢磨坯子入神,本不想扰你。”将怀中素坯小心递过,布帛解开时,柳叶形坯子在檐下光晕里泛出浅灰白色泽,“把这个带来了,若觉画得不好,咱们再改过。”
邱鼎双手接过,动作轻柔如捧晨露,连呼吸都放得极缓。将素坯迎向檐下天光,指尖轻抚并蒂莲纹——昨夜沈星挑灯绘就的并蒂莲,一朵盛放,花瓣层叠如云,边缘微卷似被清风拂动;一朵初绽,嫩黄花蕊半藏瓣间,旁侧柳叶细纹如发丝,与坯形天然契合。
“比我的画工灵秀多了。”邱鼎端详良久方开口,声线里藏着雀跃,“你看这花瓣尖儿的软劲,真像湖里迎风颤动的活莲;柳叶纹路细得见筋,恰似那日西湖边拂过你肩头的柳条。”忽抬眼望向沈星,耳尖不知何时染上浅绯,似被杏色伞面映透,“我...我昨日也捏了个坯子,想与你这个配成对,原要等雨歇了送去你处。”
言罢转身奔向作坊,步履急得险些绊了门槛。沈星望他背影莞尔——每谈及瓷器,邱鼎便如得糖稚子,连脚步都带着轻快韵律。作坊内传来窸窣响动,应是翻寻素坯之声,片刻后邱鼎捧着布裹物件跑回,小心翼翼置于石桌,缓缓展开布帛。
竟是片荷叶形素坯。
坯体不过掌大,边缘自然卷曲如被雨压弯的新荷,连叶面微凹的弧度都捏得恰到好处,指尖抚过能感细腻凹凸。叶心用淡青料绘着两只并立蜻蜓,薄翼舒展如绡,翅脉细若游丝,眼点墨黑,活似随时振翅而起。
“想着你的柳叶配莲,我的荷叶衬蜓,摆在一处就像...像咱们常在湖岸并肩而立。”声渐低如絮语,几被雨声淹没。将荷叶坯轻推至沈星面前,眸光里期待与忐忑交织,似待评阅的诗章。
沈星捧起荷叶坯,指尖触过蜻蜓薄翼,瓷土凉意沁入指腹,心田却如雨润荷塘,软得漾起暖漪。将柳叶坯与荷叶坯并置石桌,看两件素坯相依模样,忽觉这便是最好光景——一如他笔墨间的文秀,一如邱鼎掌中的质朴,偏偏相得益彰。
“烧成后便让它们永伴左右。”沈星轻语,指尖轻点两坯,“柳叶莲居左,荷叶蜓居右,恰似你我同行——你总在前方回首,我随你步履,不远不近,刚好望见你背影。”
邱鼎眸中霎时灿若霁月,连发间水珠都熠熠生辉。忙将素坯小心捧起,走向作坊内通风木架,步态轻缓如履薄冰:“与李伯说定了,这两坯单独装窑。他说若火候得当,釉色能烧得西湖水般清透,届时并蒂莲与蜻蜓便如浮波映影。”
安置坯子时特意选在架顶,覆上净布防尘。沈星随在他身后,看少年专注侧影,忽忆起昔日窑炉边——邱鼎蹲在跃动火光前,说起千三百度窑温时语气笃定,提及兰草瓶釉色照人时眼含星子。那时便觉得,谈及瓷器的邱鼎,比任何时候都耀眼。
正神游间,远处传来李伯沙哑吆喝:“鼎小子!来搭把手!泥塘新土再不起就要泡烂了!”
邱鼎扬声应了,转头对沈星道:“沈小官人且在作坊稍候,至多半个时辰便回。”从门后取出旧油纸伞,又自竹篮里掏出布包递来,“娘早间烙的芝麻饼,若是饿了先垫垫。回来给你看我新练的拉坯手法,昨日李伯夸我稳劲有进益。”
沈星接过尚带余温的布包,芝麻香透过棉帛丝丝缕缕。点头应道:“去罢,泥塘地滑当心。”
望着邱鼎撑伞奔向窑场后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沈星于作坊木凳落座,将布包置膝头,望着架上覆布的双坯,只觉满室空气都浸着甜意——芝麻焦香糅合瓷土清润,更有难言的欣悦如荷风,细细缠绕在心头。
作坊静极,唯闻檐外淅沥雨声,间或远处窑工隐约人语,偶尔工具坠地的哐当脆响。沈星闲步巡看,墙上悬着各色青花料笔,笔杆皆染岁月痕迹。石台置着新揉泥团,湿布覆盖,旁侧轮盘上尚有未竟素坯,已具碗形雏态,边沿尚欠规整。
轻触轮盘,木轴吱呀转动,渐缓至停。想起邱鼎拉坯时模样——双膝稳夹底座,大掌覆泥随轮飞转,泥柱在他指间渐次成形,那时他眸光专注,呼吸匀长,仿佛天地间唯余掌中净土。
“匠人之心,大抵如此。”沈星暗忖,“无论制瓷或习字,皆需心无杂念。”忆起自己练字至腕酸指僵,终得满意一笔时的欢欣,忽觉他与邱鼎实则同道——不过将心意藏于笔墨,而对方纳情于瓷土。
不知几时,檐外雨声渐疏,由淅沥转作滴答,水珠从瓦当坠落石台,声声清越。正思量邱鼎归期,但闻木门轻响,邱鼎抱着满筐新土踏入,裤脚溅满泥点,布鞋尽湿,面上却笑如晴光:“沈小官人,看这观音土!”
捧起块瓷土递至眼前:“李伯说这是极品,细腻无杂,揉坯不裂,烧成釉色特别匀净。”
沈星轻触土块,果如凝脂般滑腻,带着潮湿凉意。稍加捏塑即显柔韧,松手后渐复原形。
“下回用这泥给你捏个瓷瓶。”邱鼎挽袖将土倾于石台,执壶喷水,双掌覆泥揉捻。湿土在他指间渐软,散碎泥块聚作一团,随他匀劲揉压,气泡咝咝逸出,不过片刻已成光润泥团,如硕大珍珠泛着水色。
“试试看?”邱鼎突将小泥团递来,目含期待,“揉泥如执笔,重在稳与耐。”
沈星接过泥团,触手凉意令指尖微颤。邱鼎看出他生涩,轻笑覆上他手背:“莫怕,泥性最柔。”掌心温度透过泥土传来,沈星只觉指节酥麻,气息都缓了三分。感受着邱鼎掌纹与力道节奏——时轻时重将气泡逐出,泥团在四手交叠间渐成光润圆球,如月轮栖于掌中。
“真有慧根!”邱鼎撤手笑赞,“首回揉泥竟这般匀净,胜我当年多矣。初学那会儿泥团飞溅,被李伯好顿训斥。”
沈星望着掌中泥丸莞尔,原来匠心亦可相通。将成品轻置石台,与邱鼎所揉大泥团相依,恰似双月映辉。
此时雨彻底停了。云隙漏下金线,穿过窗棂镀亮石台,为泥团描摹淡金轮廓。邱鼎忽牵沈星衣袖:“带你看处妙境!定让你惊喜!”
掌心粗糙温暖如小火炉,沈星任他牵引,笑随其后。穿过错落窑炉,青烟与土香交织空中。行数十步,邱鼎驻足遥指:“便是此处!”
但见半亩荷塘静卧竹篱间,篱上牵牛紫粉相映。雨后荷叶擎珠如玉,水聚叶心时忽倾落,击碎一池清梦。两三粉荷初绽,层瓣裹着金蕊,风送清香甜润,连空气都变得黏稠。
“前日取泥偶得。”邱鼎引至塘边青石板,“坐此可望西湖一隅。瞧见三潭石塔否?待盛夏荷开满塘,咱们便来此纳凉闻香。”
沈星拂衣落座,远眺湖光——西湖澄碧如翡,三潭倒影漾漾若玉瓶,偶有画舫划破镜面,桨声欸乃里碎银万点。
(后续情节发展)
邱鼎忽然从怀中取出个布包,展开是枚青瓷小印:“昨日见官窑印坯得的灵感,刻了咱们名姓。”印纽雕作交缠柳荷,底面篆书“星鼎相煅”四字。沈星接过时触到他指尖薄茧,心尖如被柳梢轻扫。
暮色渐合时二人返程,邱鼎执意送沈星归家。雨后晚霞将青石板染作胭脂色,途经酒肆时邱鼎停步,用三枚铜钱换得荷叶包着的桂花糕:“你爱的甜食。”递来时眼中有星子坠落。
沈宅门前,沈星从袖中取出素绢帕子,角上绣着蜻蜓立荷:“给你擦汗用。”邱鼎接过紧攥掌心,笑容比晚霞绚烂。
是夜沈星对灯抚看青瓷小印,忽闻窗棂轻响。推窗见邱鼎立在月下,举着刚烧成的柳叶盏,釉色在月光里流碧滴翠:“等不及让你先看。”盏心竟烧出抹意外流霞紫,如他们初见那日的暮云。
沈星指尖轻触温润盏壁,忽然明了:有些情谊如瓷入窑,需经火炼方现瑰色。而他们的故事,方才写下第一笔青花。
沈星指尖抚过柳叶盏边缘,那抹流霞紫在月光下仿佛会流动。他抬眼望向窗外的少年,邱鼎扶着窗棂的手还沾着窑灰,眼睛却比盏中釉色更亮。
"怎么半夜烧窑?"沈星轻声问,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盏壁。
邱鼎将柳叶盏小心放在窗台上,从怀里又取出荷叶坯烧成的香盒:"李伯说今夜星子亮,是烧窑的吉时。我求了他半个时辰..."他打开香盒,盒内竟嵌着片真荷叶,"你看,蜻蜓翅膀透光时,能看到翅脉。"
沈星接过细看,青花蜻蜓在月光下果然呈现半透明质感,与午后所见截然不同。他忽然注意到邱鼎袖口有新鲜血痕:"手怎么了?"
"拉坯时让轮盘划了下。"邱鼎忙缩手,却被他轻轻握住。伤口不深,但横贯掌心,明显是强忍疼痛坚持完成烧制。沈星转身取来药箱,邱鼎却突然抽回手,从腰间解下个布包:"先看这个。"
布包里是只未上釉的素坯茶壶,壶身雕着柳浪闻莺,壶柄却别出心裁做成荷茎形状,壶盖纽则雕成并蒂莲苞。"我想好了四季瓷的样式。"邱鼎就着月光指点,"春壶配春茶,夏壶沏凉露,秋壶煮菊汤,冬壶温暖酒。"
沈星蘸着伤药,忽然将脸埋进他缠好纱布的掌心。月光漫过相握的手,邱鼎听见他闷声说:"以后受伤要立刻说。"
二更梆子响时,邱鼎翻窗离去。沈星对着满桌瓷器出神,忽然取纸勾勒起来——不再是往常的工笔花鸟,而是少年蹲在窑前的背影,火光为轮廓镀上金边。画到天明时,他在角落题下"煅月记"。
此后半月,窑场新起了一窑"星月窑",专烧两人设计的器物。每当暮色四合,总见两个身影在窑火映照下讨论坯形,青花料混着墨香在晚风里交融。
立夏前夜,最后一件冬梅砚屏出窑。邱鼎捧着通体霁红的屏身来找沈星,却见书房堆着行李。"父亲调任扬州,"沈星抚着砚屏上冰裂纹,"三日后启程。"
窗外惊雷乍起,夏夜急雨敲打荷叶。邱鼎盯着砚屏里映出的破碎倒影,忽然抓起青花料笔在屏面疾书。沈星俯身看去,竟是首藏头诗:
星沉瓷海夜航船
鼎沸心焰晓色寒
相望何须共明月
煅得碧色满江南
雨停时,邱鼎从怀里取出枚瓷哨放在砚屏旁:"扬州窑场的信哨,烧窑时吹响,千里共听。"他笑得像初见时那个虎牙少年,"等我的四季瓷烧成,带着去找你。"
晨光微熹时,沈星在码头打开行囊,发现多了件青瓷镇纸——雕着两个少年并肩看窑火的侧影,底座刻着"临安·丙辰年春"。
船过拱桥,他看见邱鼎站在最高处,举着刚烧成的青花瓷瓶。瓶身柳絮纷飞如雪,正是他们初逢那日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