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锈与糖

沉岸

沈疏白把那颗荔枝糖含在嘴,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甜腻味儿在嘴里就是散不了。

那些甜腻的香精味混着铁锈的血气,在舌尖上化开一种近乎疼痛的滋味。他盯着讲台上物理老师张合的嘴唇,粉笔灰簌簌落在黑板凹槽里,像一场微型雪崩。

“——所以当阻力大于动力时,物体会永远静止。”

他无意识用犬齿碾碎糖块,玻璃渣似的碎碴刺进牙龈。

永远静止。就像他左肩上那些已经结痂的旧伤,像母亲死后再也没有响过的钢琴,像父亲书房里那本永远停在199页的《荒原》。

下课铃炸响的瞬间,沈疏白捡起从口袋里掉落的糖纸,发现上面印着一行小字,是过期日:“荔枝味,保质期至明年雨季”。

他忽然想起那个人的眼睛。

灰得像被雨淋湿的铅字,沉甸甸地压过来。

压在眼里还是压在哪里,道不清,说不明。

图书馆的角落长着一株濒死的绿萝。

沈疏白每周三都会坐在它旁边的位置,因为这里能看见借阅台却不会被日光灯直射。他想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孤独?谈不上,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疯子。

今天他刚翻开《拜伦诗选》,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锈味,不是血,是铁质书架在潮湿天气里散发的金属腥气。

“有人吗?”

借阅台传来敲击声。沈疏白抬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叩着柜台玻璃。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道月牙形疤痕,袖口挽起两折,露出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

是那个人。

管理员不在,对方似乎有些困扰地晃了晃手里的书。沈疏白下意识低头,却从书架缝隙看见那人摊开的书页——艾略特《荒原》,第199页。

和他父亲那本停在同一页。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传来。沈疏白鬼使神差地凑近缝隙,看见那人正在诗句旁画波浪线,边缘还潦草地写着什么。

一颗荔枝糖滚到他脚边。

沈疏白僵住了。糖纸上的褶皱和他口袋里那张一模一样。等他再抬头时,借阅台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那本《荒原》摊开着,铅笔留下的痕迹新鲜得像未愈的伤口。

他走过去,看见被划线的诗句下方多了一行铅笔字:

“而我想把尘土放进玻璃罐。”

雨又下了起来。

什么天气啊,沈疏白心想。

他站在教学楼连廊里,看那个人撑着黑伞走向操场。伞面倾斜时,他瞥见对方后颈有一小块未愈的擦伤,红得刺眼。

“受伤了还淋雨……果然是疯子。”

他摸出口袋里的糖纸,突然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这个人却记得他流血,记得给他糖,记得……

“同学。”

身后传来女生清亮的声音。沈疏白回头,看见广播站的学姐举着记录板:“下周轮到你投稿了,主题是‘水’。”

他接过表格时,女生突然压低声音,有些羞涩地问:“刚才那个高三的许临川……你认识?”

许临川。

三个字像烧红的针,在他舌根烫出一个隐秘的洞。

“不认识。”沈疏白把糖纸塞回口袋,“他怎么了?”

“他每次广播都读些阴郁的诗,上次还擅自改结尾……长这么好看,怎么……”女生撇撇嘴,“教导主任说再这样要撤他职。”

他眸光黯了下去。

突然想起《荒原》里那句被篡改的诗。

“而我想把尘土放进玻璃罐。”

这是独特的性格,还是和他一样的疯子呢?

他想,是后者吧

放学后的医务室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碘伏的味道,虽然没有那么好闻,但沈疏白已经习惯了。

老校医只要看到他来,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儿。

沈疏白刚进医务室,打了个报告,就被老校医听出了声音。

“哎呦!你这这这,这又是怎么了?”

他看见沈疏白胳膊上的血迹,连手上正在消毒的器械都顾不上了,连忙跑过去看沈疏白的伤口。

“孩子呦,这医务室就你一天天来得最勤”。说着,他又去拿一旁的碘伏。“你就不能把自己照顾好吗。”

老徐当了这么多年校医,沈疏白这个人,可能是他遇见过最特殊的一个了。

他边给沈疏白消毒,又边给他唠叨了许多,沈疏白虽说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但总归是没听进去的,要不然也不可能跟打卡一样每周都来上这么几回。

沈疏白换完纱布的,听见最里间的帘子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他放轻脚步,从门缝看见许临川背对着门口撩起校服。

苍白的后腰上横贯着一道狰狞的疤痕,像被撕开的信封边缘。

棉签蘸着药水涂上去时,许临川的肩胛骨剧烈收缩了一下。沈疏白突然感到左肩旧伤开始发痒,那种蚂蚁啃噬的感觉又来了。

“谁?”

许临川猛地回头,帘子被扯得哗啦作响。沈疏白来不及躲,正对上那双铅灰色的眼睛。

“你……”

“我来拿感冒药。”沈疏白硬生生转开视线,“门没关。”

许临川放下衣摆,疤痕消失在布料下。他嘴角翘了翘:“还知道来拿感冒药?”

沈疏白盯着他锁骨处露出的另一道疤,皱了皱眉:“你身上……都是手术痕迹?”

“小时候心脏不好。”许临川指了指左胸,“这里缺了块零件,像台拼凑的机器。”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医务室的地板上出现一道光斑。沈疏白发现许临川的瞳孔在强光下变成琥珀色,让他想起母亲自杀前打碎的那瓶蜂蜜。

“我们很像。”他在心里说,“你是拼凑的机器,我是裂了缝的瓷器。”

但最后他只是抓起柜台上的纱布:“下次别随便给人塞糖。”

许临川笑了。他笑起来时左脸的酒窝比疤痕更显眼:“那手帕呢?”

“扔了。”

谎言。那条染血的手帕正躺在他书包夹层,已经偷偷洗过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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